第五章 定时对定时 十

    时间,这历史的脚步,不停地在前进着。它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事,什么人最需要它,总是有节奏地向着历史的高度前进。

    钢铁九连决心要跑在时间的前头!

    敌机又来空袭了。郭铁不能不下令让部队再次撤出现场待避。战士们是怀着仇恨上去的,要他们再怀着仇恨退下来,是真不痛快!他们慢腾腾地顺着坑道工事往峡谷口挪动着脚步。郭铁很清楚,悲恸和忿恨正在干部、战士的心头凝结着解不开的疙瘩,使连队喘不过气来。眼前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把部队从悲恸和忿恨中摆脱出来,把二百来名战士的精神力量调动起来,当作二百来门高射炮使用,把无名川的天顶住。不能让这块天塌下来。

    郭铁瞟着火红的现场,愤愤地咕噜道:“你炸你的,我抢我的,你有有声的炸弹,我有无声的‘炸弹’。咱们是定时对定时,‘炸弹’对炸弹,看谁对过谁!”他立即派人把支委和党小组长们找到一起,利用敌机空袭时间,就在这战火熊熊的现场边缘上,以副支书的名义召开了党的支组联席会议,把部队思想情绪很好地研讨了一番。果然悲恸和忿恨是当前部队情绪的主根。同志们为老班长和指导员报仇心切,情绪都快要炸了,拼就是一切。如果不能使连队正确认识牺牲,在目前的严重形势下,一旦再遭遇到重大打击,这种死打硬拼的情绪,就可能转化,他的连队就可能打败仗。

    针对这种情况,郭铁领着支委和党小组长们,学习了《为人民服务》和《愚公移山》两篇文章的精神,提出党的骨干要向党员和群众宣传两点:一是毛主席说的,“要奋斗就会有牺性,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二是要讲明,要给老班长和指导员报仇,就必须把仇恨记在心上,化为力量,千方百计,保证零点通车。要求以班为单位,抓紧敌机空袭时间,把支组联席会议的精神传达下去,好好讨论讨论。

    炸弹还在现场上爆响,各班的会议就开完了。党小组长们都集拢到掩蔽所里来汇报。只有吴兴良没到。忽听一声爆响,一下子把郭铁的心炸碎了。他赶忙飞跑过去。

    原来,吴兴良和六班战士们坐在一大堆枕木旁开会,天知道枕木堆背后有一颗入土四、五公尺深的定时炸弹,正等待着九连的“老虎班”。他们刚刚表示过决心,就听轰隆一声,六班和这一堆枕木一古脑地被掀起老高,甩出老远,摇翻在地,跟着是土石从天而下,哗啦——把六班战士埋上了好几个。

    吴兴良活象是一只穿山甲,第一个拱出土来。出来就喊:“有没有挂花的?”谁知道呵!他只好挨着名地呼唤。当叫到刘喜的时候,没人应声。登时把吴兴良急出一身冷汗。

    “刘喜!刘喜!……”代理排长在到处喊叫。

    “刘喜!刘喜!……”战士们也在到处喊叫。

    喊了好一阵子,才听见弹坑附近有人在艰难地应着。吴兴良和几个战士飞跑上去,一看果然是刘喜。把刘喜埋得好苦!七、八根枕木棍杂在一大堆土石块当中,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只有上身小半截和头脸露在外头。刘喜干着急喊不出声来,更拱不出土来。

    吴兴良一见刘喜没有牺牲,嘴上叫苦心里乐:“俺班的小老虎哇,你咋成了个‘喇喇蛄’咧!”吴兴良喜出望外,所以他一时慌了手脚,也顾不上应该采取什么方式救人了,便一把抓住刘喜的膀子,象是从地里拔大萝卜那样,硬是往外拉。倒是李文和几个战士机灵,赶忙往外抽枕木,减轻压力,这才好不容易地把刘喜拉出土来。等连长赶到,刘喜刚刚被救出来。郭铁眼见六班战士全在,这才松松地喘口大气,一块石头落地了,郭铁火窜窜地问道:“你们六班是怎么搞的?”

    吴兴良两手一拍,说:“谁知道‘纸老虎’它偷着下口?要不是这堆枕木救了驾,都报销咧!”

    郭铁一洒觅,真的感到后怕。从地形上看,万幸“老虎班”是正处在爆炸的安全角度内,又加枕木掩护了他们;要不,十几只“老虎”可真的全完了。

    刘喜坐在一根枕木上,象作深呼吸那样,直顾上喘气了,还一个劲捏腰眼子。连长和同志们连连问他伤着哪儿没有,他光是摇头晃脑地连喘带笑,表示一切正常。歇了一会儿,刘喜才站起来拍落一身的土,喳喳呼呼地说:“好悬乎!好悬乎!没叫炸弹炸死,差不丁点叫敌人给活埋咯!”李文从旁添一句说:“可不是嘛!没坐上飞机,倒先坐上炸弹咧!”

    六班战士都在笑,没见半点恐惧情绪。吴兴良拉着刘喜的膀子梢,说:“快活动活动筋骨,别淤了血。”

    刘喜蹦跳蹦跳说:“没事儿没事儿!美国饭桶它白白浪费一颗炸弹!”

    郭铁半埋怨半提醒他们说:“你们这帮楞头青呀,瞎整一阵!往后别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的。”这才领吴兴良要他汇报去了。

    通过汇报和六班刚才发生的事,郭铁明显地感到连队的情绪在转变,那种悲沉沉的情绪,正在转化为激昂高亢的精神力量,革命的乐观主义和阶级仇恨揉在一起了。再抬眼望望崔兴的高射炮火,真是一手遮天,打得敌机几下几上,一直炸不中大桥。这使得郭铁的信心更大了。他想到了师长的指示:“你们要把战火纷飞的战场,变成欢乐的海洋。要在敌人面前扬眉吐气!”他想到了政委的话:“革命的队伍,越在困难的时刻,就越要唱歌!应该把部队带得刺刀闪金光,歌声震山河,还没打就要先吓破敌人的胆!”想到这些,郭铁把队伍集合到一起,自己站在一块大青石上,放开喉咙讲话了:

    “同志们!我要讲几句。我们的老班长牺牲了,我们的指导员负了伤,我和你们一样难过!可是,要革命就得流血,没有不流血的革命。毛主席早就说过:‘要奋斗鱿会有牺性’,我们要记住这个教导。对革命战士来说,问题不在于生或者死,在于‘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不要难过。我们的老班长就是为人民而死的,是光荣的嘛!我们要永远纪念他,学习他,不能总是难过得抬不起头来。同志们,你们说对不对呀?”

    “对!——”队伍中一声地响应。

    “还有!你们看!”郭铁指指火红的现场,缝续说,“敌人正在炸我们,难道我们不应该隐蔽一下吗?这是我们向敌人示弱了吗?不!这是为了保存自己,战胜敌人!铁牛说得对:纸老虎它一口吃不了九连!我们永远是进攻的,我们是打不败的,无名川大桥是打不烂、炸不断的,零点是粉碎不了的!……”

    现场上炸弹轰鸣,火光闪闪;滚热的风,冲击着队伍。战士们似乎没有看到这些,没有听到这些,他们的眼睛和心都在向着他们的连长,象是连长就要发出冲锋的命令。

    郭铁突然煞住话尾振臂高呼道:“同志们,站起来!咱们唱《国际歌》。我来指挥!”

    队伍呼啦一声从地上跃身而起,头顶着敌机,面对着炸弹,和连长一起唱起了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的《国际歌》。这世界无产阶级的战斗的歌声,在战火熊熊的无名川,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

    无名川,这个宇宙中的小小空间,一边是炸弹开花,火光喷射,帝国主义的破铜烂铁在呜咽;一边是慷慨激昂,斗志冲天,国际无产阶级的革命战歌在怒吼。郭铁正在朝鲜战场的这个据点上,组织着压倒一切敌人的精神力量,准备和世界头号帝国主义针锋相对地展开实力较量。这个一向最爱唱《国际歌》的郭连长,此时此刻,面对着战火熊熊、风雷滚滚的现场,指挥他们连队放声歌唱,再次使他感到有多少力量,一齐涌上心头,充塞全身,喷出喉咙,冲上云霄和高射炮火一起痛打着敌机。他觉得仿佛是有一股无形的柱天大火,又在无名川烧起来了。他深深地感到他们连队是吓不倒,炸不垮,打不败的。从歌声中他听到了那严整有力的脚步,节奏匀称地在行进。这时,浑身进发着无产阶级感情之火的郭铁,用尽全身的膂力,挥动着两支粗大的膀臂,面对着强敌,骄傲地指挥着这支战斗的大合唱队伍。战火映在郭铁那张黑黝黝的脸上,闪闪发亮。他多么象一只展翅雄鹰,向着海洋风暴中飞去!又多么象一名英勇的骑兵,挥舞起雪亮的马刀,冲入敌群,劈杀前进!

    歌声一落,郭铁兴奋得又放开喉咙向他的连队连问两声:

    “同志们!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打不烂,炸不断!”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炸不断,打不烂,”

    这歌声、口号声,早已盖住了钢铁轰鸣,大长了九连的志气,大灭了敌人的威风。山谷在回响,大地在震动,三千里江山在怒吼。“钢铁九连”的战斗烈火,眨眼之间又被郭铁点了起来。

    敌机支持不住了,开始在狼狈溃逃。

    “抢!”郭铁一声令下,他的连队第八次占领了大桥。

    郭铁桥上桥下地忙。现在他是既要当连长又要当指导员了。他最强烈地感到没有党的思想工作,连长是任什么也完不成的。他时时刻刻地和支委们在一起,和党员们在一起,和群众在一起,指挥着连队,英勇地奋战着。这使得郭铁重新认识了自己,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表针,飞快地向零点滑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