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定时对定时 十一

    坐镇第一江的田师长特意打来电话,了解第二江——无名川大桥抢修情况。郭铁一一汇报了,最后心情沉重地说到了二排长牺牲的事。电话里田师长颤声地惊问道:“谁谁?二排长?是不是叫‘老班长’的那个王实贵?”郭铁肯定地回答了。电话里好半天没有回声。郭铁清晰地听到首长重重的气息顺线路传来,它敲击他的耳鼓,拍打他的心房。他完全体会到首长那痛惜的心情了。

    “你们没有急救?为什么不马上通知卫生营?为什么不早一点报告我?……”

    郭铁一面接受首长的批评,一面把输血急救和立即通知卫生营等情,报告了首长。师长这才又问道:“部队情绪怎样?”郭铁答道:“受到一些影响,……”“是怕吗?”不!”是恨!我们就地学习了毛主席的教导,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号召部队把悲恸化为力量。老班长虽然牺牲了,可是他给我们连留下了力量。我们要用这种力量,狠狠地打击敌人,”

    “对对!”田师长安慰着说,“到现在你们连在无名川整整抢了一百天。虽然在最后几个小时敌人给了你们很重的打击,可是它们完全失败了。它们搞了三天三夜的轰炸,卸下几千吨钢铁,没有封锁住你那二百公尺左右长的桥。一百列重车就要通过无名川开上前线。这是你们的重大胜利嘛!要好好在部队中讲透这点。斗争还没有结束,更加残酷的斗争还在后头哩!你们要好好地总结总结这一百天咧!要在王实贵同志流血的地方,好好地想上一想,从中找出怎样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的规律来。”

    “最大的教训是我的脑子太热,上去过早了。敌人给了我一条回马枪,打了被动仗。”郭铁松开咬得现出牙印来的下唇,承担了贵任。

    “我不了解你们当时的情况,没有发言权。这要你自己去思想。毛主席不是说过要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吃!敌人的这一条回马枪,对你很有帮助哩!好吧!往后咱们再研究吧!眼下,你要一个人把这副重担子挑起来!……”

    郭铁重重地应了一声:“是!”

    田师长最后说:“你告诉战士们,我要赶到你们无名川过新年!”

    郭铁代表九连坚定地表示:“好!我们九连要用一九五二年第一个小时欢迎首长!”

    撂下电话,郭铁就把田师长要到无名川过新年的消息传达给战士了。战士们听罢高兴得议论开了:“‘老长征’就要来了!‘老长征’就要来了!”“干呀!加把劲呀!人家‘老长征’雪山、草地都过去了,咱们可不能让他过不了无名川呀!”……

    干部、战士们一嚷嚷,郭铁可感到压力大了。他一头闯进战士堆中去,大声号召道:“同志们!今夜的零点,就是雪山,就是草地!摸爬滚打我们也得攻,流血牺牲我们也要夺呀!我们要拿一百列重车向祖国、向前线中朝战友们献礼,向师党委献礼呀!同志们,冲啊!……”

    郭铁的话还没落音,队伍就轰动了起来。吴兴良把大嗓门一亮,高喊道:“同志们!俺们就是要象红军战士那样,争夺零点呀!再困难俺们也要夺呀!……”现场上好一阵欢腾,好一阵抢,老将李成孝早已就地搬起一根大枕木,比要他那根烧火棍子还轻巧,翻身上了跳板,迈起碎步,行走如飞,脚跟脚地猛撵黑大个吴兴良。他边走边在后头嘀咕:“要不是在这根独木桥上比武,我不抢在你的前头才有鬼!”后头是小将刘喜,女将卢卿。九连全体总动员参加大战了。个个争先恐后,犹如万马奔腾,冲向零点!

    当激战快要接近胜利的时刻,人们紧张得反而大气不出了。只见汗气腾腾滚,就听脚步嚓嚓响。九连这把烈火,直把个冰封雪冻的无名川烧成了一锅滚开的水。

    论劳动,全连没一个压过吴兴良的,人人口服心服。只见他甩开两腿,加快脚步,噌噌噌踏上跳板。两根枕木在肩,加上他那大块头,压得跳板忽闪忽闪直颤,嘎吱嘎吱地响。“下次少扛一根。注意点脚底下!”郭铁心疼战士,低声嘱咐吴兴良。吴兴良无声地笑笑,故意挺挺腰杆儿,表示出他象一根桩子,永远也压不弯。他坚定地一大步一大步地捣上去了,一眨眼又返了下来。郭连长这才注意到吴兴良正在敞着怀,汗气蒸腾,便逼着他说:“你快给我系上钮扣!这叫十冬腊月,耍啥二虎头?”“嘿嘿!这样不困。”吴兴良瓮声笑笑,又悬天悬地地说:“俺这人的心火要是一上来呀,你就是把俺脱得光光的往冰窟窿里头一扔,也能把这满江的水煮得滚开!”吴兴良虚掩一下衣襟走开了。

    是呵!郭铁已经感觉出来了,战士们都象是一盆盆旺盛的炭火,烤得峡谷的空气发烫了。

    小北风吼吼地叫,卷着漫天大雪。精窄陡立的跳板上,铺了一层雪粒子,把钉在板而上的小横木和巴锯子,封迷了,冻实了。靴子底拿不住板面儿了。战士们好不容易地抢上去几步,就又倒滑下来。真是进一步退两步呵!

    时间,在高大的垛顶上跳动在战士们的脚底下飞。郭铁捋起袖子看看腕上的表针,仿佛是听到了战士们的脚步声,垛子上的枕木声,远空的敌机声,人心的跳动声,和这时间的步伐——秒针嚓嚓的响声,汇合成为一支惊心动魄的战争时间进行曲,向着零点这个决定性的目标,飞快地滚动。当他望望那高大的“垛子梁”,再望望在炸弹群里穿梭般行进着的战士们,又觉得他们走得太慢了;眼前那座高大的“垛子梁”又似乎不是节节上升,而是层层下降着。

    郭铁登上垛子顶,眼巴巴地低声问一排长:“够水平了吧!?”一排长回答道:“还差一公尺挂点零!”郭铁又急又笑地说:“怎么小脚婆逮兔子,咋越撵越没个影儿啦?怪事!”

    更怪的是,敌机竟然延长了空袭时间。郭铁不得不再次把连队拉下桥来待避。

    探照灯、照明弹把夜幕揭了,无名川半夜就亮了天。敌我双方又是一场恶战。高空里一层层火网,一团团火球,一声声爆炸;是高射炮弹打中了敌机,还是炮弹巧中了炸弹,人们无法辨清。反正是打得人眼花缭乱,震耳欲聋。最后听到云层中沙沙一阵好响,接着敌机撤了。九连的干部、战士们都习惯地预感到敌人又在空投定时炸弹了。由于高炮火力猛,敌机在投弹水平线上站不住脚,所以把炸弹都投到没有任何价值的地方去了。

    郭铁正在心急火燎的趟头上,师长的警卫员小杨跑进坑道找他。说是师长已经进入现场掩蔽所了。郭铁警惕地瞧瞧腕上的表针,立即向掩蔽所跑去。

    师长正在洞口外头,站在半棵松树下了望着现场。月光下现场上暗蓝色的硝烟笼罩,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大桥。大桥两侧,微风吹着余火,红光闪闪。待避在工事里的战士们的说笑声,一阵真切,一阵模糊。满天的高炮烟雾笼住淡淡的斜月。探照灯仍在夜空里划动着。敌机声渐去渐远了,一颗孤零零的照明弹昏黄欲灭。田师长正待起步向待避工事走去的工夫,郭铁裹着一身热风汗渍渍的扑到跟前来。田师长一上眼就知他是急冒烟了。他笑望着站在眼前的标标溜直的郭铁,上下打量着,说道:“嗬!怪镇静的咧!就是帽子歪了点。”郭铁警惕地正了正衣帽,笑了。

    田师长瞟着敌机逃去的远空,拍一下郭铁的肩头,一面往战士们待避的坑道走,一面说:“走!看看战士们去。照我的判断,这是今黑夜最后一批敌机了。因为敌人把政委的‘去路’——南沸流江桥炸了,所以他们也许不会跟无名川死争零点了。”师长转脸瞧瞧郭铁汗珠闪闪的脸,继续说,“不要急得直冒大汗嘛!要是敌人再不让你喘口气,我看你这人兴许风干咧!嘿嘿!”

    郭铁呵呵乐了,马上又心情沉重地说:“按指挥所的命令,我们就剩一个半小时了咯,现在还没把垛子抢平。嗐!今黑夜就是邪!就那么高个垛垛,硬是抢不上去!”郭铁的镇定再也保持不住了,几句话就揭了自己的老底。

    “是呀!只有一个多小时咯!”田师长激了郭铁一句,继续说,“郭铁呀!看来你们很需要我再给你们一些时间的哟!是不是?”

    “不不!”郭铁竭力否认着,但又颇有感慨地笑笑说,“不过我想要是有谁能够把零点挪动一下位置,比方说挪到黎明时辰,……”

    田师长一听这话,便大笑起来,连连说:“新鲜!简直是乱弹琴!我活了几十岁,还没听说过天明还有个零点哩。要是真能够的话,你就全输喽!敌人确是想把零点给你挪到天明,不过它们的本事没你们的大,没能挪得动罢了!”

    “我这是打个比方,……”郭铁笑笑说。

    “没有这么个不着边儿的比方。你不用捂着盖着的,闹了半天,你是坐不住金銮殿了就是!”师长严肃地笑笑,接着话锋一转:“虽然敌人把我们的‘去路’炸了,可我们不能有来路没去路。南沸流江桥天不亮就抢起来,按原计划通车。所以,你们的时间还是零点,不能挪动!”

    现场待避坑道里,战士们急得抓耳挠腮。他们脚跟站不稳,屁股坐不牢,嘴巴闭不住,嘈儿八火的。“准有二十四点啦!俺们连长还那么消停稳住的。要是秃鲁江电话一来,俺看……”吴兴良咕咕噜噜地四下洒觅着,分明是有意往连长耳朵里吹风。“说不定火车开出新兴洞咧!这不明明儿的要打九连的屁股?”李文附和着。李成孝自打锣鼓地跟他们唱对台戏,一本正经地说:“打屁股就打屁股,一辈子没人打屁股,你总也没个出息!”

    “说得对!”田师长正好赶到,响亮地接上腔说。

    “集合!”郭铁站在坑沿上发出口令。战士们马上蹦出坑道,快速地向连长靠拢。这闪电般的行动,给田师长的印象是九连没有炸垮,也没有累倒,还是那么刚刚硬。

    “同志们!”师长放开喉咙讲话了。“现在是二十二点四十分,火车还没有开出新兴洞,看来还打不了你们的屁股!”战士们哄哄一阵笑。师长简短地讲了几句满浦线今夜的形势,战士们的精神更加振奋起来。他们互相作着不同的脸相,表达着共同的愉快心情。师长说:“不过,这是最后时刻了。一切战斗的胜利,往往都是在最后几分钟取得的。这回,我们还是要靠这最后几分钟夺得胜利!”他扫视一眼战士们,问道:“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队伍里爆炸出一阵滚雷般的回声。

    “好!咱们一定要把零点拿到手!”师长挥手指向桥头,发声喊,“开大灯,抢!”

    安装在南北桥头上的两盏大电灯,随着老远的发电机滚动声,刷拉睁开了大眼,射出了雪亮的白光,集中地对着五号工地。登时无名川的黑夜就变成了白天。谁都知道,如果不是在万分必要、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是不准开大灯的。这场面给夜战无名川的英雄们,增添了盖世的威风。

    条件一好,部队作业速度更快了。满现场的脚步响,枕木响,听不到人们说笑。眼看着“垛子梁”一节节往高升着。盘绕在垛子周围顺枕木层搭起的跳板,随着垛子的升高,几乎象是攀山小道,陡立陡立,精窄溜滑。扛着枕木走在上面的战士们真是如攀悬崖,如走薄冰。多难走的路!扛着枕木走在战士中间的郭铁,两条腿直打颤儿。战士们连续地熬了几个昼夜了,困倦得东倒西歪的,扛起上百斤的大枕木,在半天空晃荡着,委实叫人耽心呵!可是,郭铁说:“就是刀山九连也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