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定时对定时 尾声

    农历二月末。朝鲜北部高原,从湿润的泥土香中,水新的桃花瓣里,喷吐着浓郁的春意。妙香山兄弟峰顶仍有薄薄一层积雪未消。清川江上倾山倒海的冰排,早已游过。在明媚春光里,水明如镜,悠然南逝。上年岁的老人们说祖祖辈辈没见今年的春天,来得这样地早。

    尽管战争仍在继续进行着,布谷鸟儿依然是按时巴节地送来春耕信息,着意地唤醒着人们。翻地了,播种了,插秧了。人们在田间唱着《春耕谣》。

    崔家宅后的那片坡地上,早已土醒泥苏。在李成孝一嘴头一嘴头刨出的小块园田里,黄瓜秧已经摇蔓,豆角芽也出土分瓣了。吉顺大爷和李成孝在小心地侍弄着,又说又笑。二排战士们协助地方政府,给崔家盖起了新房,晴堂亮舍,好整洁的一座院落。

    阳光灿烂的早上,康实嫂正在包裹儿子。儿子眼看够一岁半了。好白胖个小子,虎虎实实的,着人喜欢。妈妈裹罢儿子,一转腰围布,把他转到背后去了。孩子大概是习惯于伴随着妈妈风里、雨里、雪里和战火里生活,乖乖地听任妈妈摆弄。康实一年到头,没有几天实闲的时候,这时她又带着孩子开会去了。康实嫂背着儿子从四宝墓前经过的时候,停下步来,向孩子指了指四宝的墓,似乎在教育孩子,要他象四宝叔叔那样成长。人们经常看到每当康实嫂经过这里时,总是这样。小东椒还是拿着四宝为她做的小风轮,在院子里玩耍,象只小鸟儿在春风里飞、唱。回家探亲的崔兴,上身穿件衬衣,正在槽头洗刷他那匹铁青战马。小东淑跑过来抱住伯伯的腿,嚷着要骑马。崔兴把她抱上马背,还没等撤手,她就差点儿吓哭了。

    最忙的是吉顺大娘。只见她宅前宅后,屋里屋外,来来去去,进进出出的。说不上老人家在忙个啥,就象是忙件大喜事,笑都顾不上了。

    战争夺去了崔家什么呢?什么也没夺去。

    郭铁一进崔家院子,见崔兴和一位人民军战士正在各自刷着一匹坐马。崔兴兴致勃勃地对他说:“来,老郭,咱们跑跑马去。洗它个千里春风澡!”郭铁心里想自从当了铁道兵整天整夜地骑钢轨,好几年没有摸着马毛咧,怪想得慌,便笑道:“好!上马!”崔兴说马很烈性,要替他备上鞍子。郭铁摆摆手说:“不要不要!带上嚼环就行咧!没有哪匹野马敢不服我骑的。”崔兴牵过那匹枣红马,把缓绳递给郭铁,说:“你骑它,我骑那匹铁青的。”两人同时一抖缰绳,两匹战马各自喷个响鼻,咴咴儿叫着,甩尾工夫郭铁、崔兴就抓住鬃毛,双双跃身而上,一溜烟尘向妙香山兄弟峰奔去。沟沟坎坎,腾空而过,箭一般地越野飞驰。就听李成孝对吉顺大爷远远地笑着嚷道:“好马呀!好马呀!”吉顺大爷捋着白胡子,只顾上笑望着这一对中朝兄弟。

    吉顺大娘本意要留郭连长吃打糕,一步没赶上,步步赶不上,她一转身工夫,人就上马了。急得她朝着郭铁、崔兴背影喊:“小心别摔着!你们快回来,好吃块热打糕!……”白喊了一阵,郭铁、崔兴一句没入耳。老人家指点着儿子的背影,好一阵埋怨:“你要是把郭连长给我放跑了,我就不饶你!……”

    郭铁坐在田师长办公桌前,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一份开城前线的战报。那报上登载着的消息鼓舞着他,不时地发笑。当他看到消灭敌人数字的报导时,竟忘了他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人面前,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两万多人?嘿!怎么就……”正在洗脸的田师长,把头从脸盆上抬起,探视着郭铁的神情,笑问道:“两万多还少吗?”郭铁手托战报笑道:“可也不算多!还比不上淮海战役的零头哩。”

    田师长擦罢脸,把毛巾往盆架上一扔,笑道:“你还想一口吃个帝国主义?你想一个早上就消灭帝国主义?那不是蚂蚁,那是武装到牙齿的老虎嘛!三两万子你看不上眼,你也没看看那是几个战斗?光是开城附近就消灭它一万多,坦克九十七,飞机九十八。你看不上眼!嗯!”师长拿过牙具刷牙,边刷边指点郭铁道:“你再往下仔细看看嘛!别光是看标题嘛!”

    战报追述了自一九五〇年九月敌人重占开城到退出开城一年多来,我军共歼敌二十多万人。从朝鲜战争爆发到一九五一年底,中朝部队共歼敌六十多万,其中美军三十余万。一百五十五英里长的战线又在三十八度线稳定了下来。战报所指的第一个数字,是仅指某部保卫开城的几次战果而言。“原来是这样啊!”郭铁越看越兴奋。

    田师长漱洗完毕,点了支烟,笑眯眯地边喷烟雾边问郭铁:“怎么样?顶个淮海了吧!?”郭铁心里高兴,但他笑道:“这都是人家战斗部队的,没咱们的账哩!”“坦克、大炮、弹药、部队,不是从你那桥上过去的?乱弹琴!”师长从他的铺上拿过一份新闻稿,扔给郭铁,说:“开城消息没你的账,你再看看东京消息,有没有你的账!”师长半躺在椅背上,悠然地吸着烟。

    合众社东京消息中,明显地透露了敌人的沮丧情绪。敌人在大量事实面前,不得不供认他们的“空中战争”失败了。公开承认他们以百分之七十的战术空军,对我后方补给线实施的大规模轰炸的军事手段,并没有达到切断我后方运输线、有效地孤立我前线地面部队的目的。这条消息报导了美国空军发言人在东京的一次记者招待会上的讲话,他的讲话毫不掩饰地哀叹道:“……差不多一年来,美国飞机一直在轰炸着共产党的铁路线,但北朝鲜仍有火车在行驶,……修理和建立便桥的工作,以惊人的速度在完成着,表现了不可思议的技巧和决心,坦白地讲,我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坚决的人。”

    师长瞟着郭铁的笑脸,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你的账?”郭铁异常高兴地说:“他不认账还得行!纸老虎造的纸飞机,还能成得了多大的气候?”

    “唔!纸飞机!还有纸炸弹吧!呢,你这个郭铁呀!”田师长哈哈笑起来。“他们不光是认个账咧,还给你下了结论:‘世界上最坚决的人’。要知道这是美帝国主义的结论咧!”师长起身在地上踱几步,这才又提醒着说:“他们认了账,可没彻底认抽哩。虽然前方战局已定,敌人大规模进犯的可能性不大了,可是美方没有停战诚意,不断破坏‘和谈’。所以,他们的‘空中战争’并没有结束。就是说,敌人还要继续跟你斗!雨季一来,范佛里特的所谓‘绞杀’战的第二阶段就会进入高潮。那时候天上有敌机,地上有洪水,你要准备着斗倒两个敌人的咧!”

    郭铁把手中的那份“东京消息”,用力往桌上一撂,挺身站起来,道:“斗就斗!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跟它帝国主义斗的嘛!”

    田师长快乐地说:“说得对!我们共产党人的任务,就是要在全世界斗出个红色地球来,让‘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把形势告诉战士们,反‘绞杀’战第二阶段的斗争会更残酷的。要抓住敌人磨刀的机会,我们也要磨磨刀。在维修中好好抓抓思想工作,也练练抢修技术总结总结斗争经验,再准备大干一百个昼夜!”师长象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郭铁,“呃!郭铁呀,我要你们搞的那几条经验,什么时候交卷?”

    郭铁红着脸说:“还没动笔哩。指导员一住院,我拿不起笔杆子来,心里头……”

    田师长道:“我不要你写大块文章嘛!三几条,百把字儿,也就够了嘛!实在写不出来就拿嘴说说也行嘛!搞斗争就要不断地总结总结,这也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要不断地认识事物的发展规律才行哩。我要你总结总结,就是要你重新认识认识自己。敌人把碉堡修在你们的头顶上,在半天空中打你们,找一找你们凭的什么取得胜利的!”

    郭铁深思着,终于笑笑说:“凭什么!就凭的是在党和毛主席领导下的找们九连的革命思想呗!一百天来,敌人指望用钢铁逼得我们没路可走可是,逼来逼去又逼出一座便桥来。过去我们是一座正桥跟它们斗,现在我们是正桥便桥轮着跟它们斗.它炸了正桥我们有便桥,炸了便桥我们有正桥。再加上崔兴的炮,中朝飞机一上天,我们黑夜白天地抢,看谁斗得过谁!”他归结着说:“还是毛主席那话,真正的铜墙铁壁是群众,什么力量也打不破的。我能把全连团结得紧紧的,我就啥也不怕!敌人有炸弹,我们有革命思想。它炸断我的桥,炸不垮我的人。我还是那话只要有我们九连,他范佛里特就别想在无名川炸出个美国殖民地来!”

    师长一巴掌重重地拍在郭铁的肩上,异常高兴地说:“对呀!就这一个‘人’字儿!往后你能在这个字上再下番功夫,那才真的是个郭铁哩。嗯!好!我不要你写什么总结啦,就这一个字的总结,也就够喂!可是,你必须用毛主席的路线教育人、武装人的头脑,这才是革命的人,任什么也打他不败的铁人!”

    郭铁道:“这一点我体会最深啊!”

    看得出来,田师长是真正地放心郭铁了。他顺手从桌子角上拿起《毛泽东选集》第一卷,递给郭铁,说:“你不是乐意读大本‘毛选’吗?把我这卷拿去!这里边有如何研究革命战争的问题,也有如何研究教育人的问题。《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那篇红四军决议,就在这本上。郭铁呀,你要好好地读读书的呀,认认真真地抓抓连队建设呀!”

    郭铁再次捧起那本书,觉得比上次捧在手里时还要重上十倍。他多喜爱这本书呀,现在终于到手了!他笑眯眯地在思谋着:如何研究战争和如何研究人,如何改造世界,如何改造自己的问题。真是越想心里头越亮,越想浑身力量越大。师长继续谈了些什么,他都没听到。这个一心为革命的郭铁,此时此刻又是一种什么心情啊!

    临走时,师长特别郑重地对郭铁说:“你们连什么时候开总结大会?到那天,我要来参加,听听大家的意见,我也有些话要和大家谈谈。还有,上级已经批准,追认王实贵同志为模范共产党员,小战士四宝为共产党员、爱民模范。经我们研究,也批准了刘喜同志入党。这些也都要在大会上宣布一下。你们要把这次大会开成庆功的大会,团结的大会,战斗的大会。”郭铁听到这里,回想过去的战斗,缅怀牺牲的战友,思量越战越强、茁壮成长的战士,展望未来的斗争,心情十分激动,情不自禁地象是战前宣誓那样,霍地起身立正,向首长一字一声地说:“在党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我们的战士顽强地战斗过来了,今后更将顽强地战斗下去,直到取得最后胜利!”

    一场空战,正在蓝天深处微烈地进行着。忽然几架敌机接连着起火了,爆炸了。眼见一片枯叶似的东西,飘飘荡荡地从空而降。

    “看!龟孙子跳伞啦!”刘喜指着天嚷道。

    小灰点子越落越低了。战士们清晰地看到这是一名美军驾驶员。

    “排长!揍死他!”六班长李文一边请示吴兴良一边举起枪,就要动手。只要排长一点头,那家伙准能变成个死老鸹,摔下地来,粉身碎骨。

    “不行!”吴兴良赶忙制止了六班长。李文没奈何地咕噜着抽回了步枪。

    那家伙落下来了,正好掉在大桥附近的山坡上。

    “抓活的!”二排长吴兴良把子弹哗啦一声推上枪膛,带上几名战士包围上去了。

    那家伙眼见战士们直奔他来了,吓得他连脚步窝也没敢娜动,撅起个屁股,四脚拉叉地蜷伏在地上,装起死来。远远望去,活象一只霜打了的死蚂蚱。

    “摔死咧?”没经验的刘喜说。

    “我去抓他来!”卡嚓——李文就把刺刀亮出来了。

    吴兴良拿胳膊把六班长一拦,顺过枪来。只听啪的一声枪响,那子弹不偏不倚地正好打在那家伙脑袋左近的一块石头尖上,顶多差不了几厘米。眼见石头尖碎了。这一副药可真叫灵验,那家伙立刻还了魂,干嗥一声,抱起头就往枣树棵子里头钻。谁知还没来得及脱去的降落伞,裹在大石上了,再挣扎他也是逃不了命了。他对着迎面而来的几把雪亮的刺刀,高高举起双手,小刀脸刷白,两腿筛糠,浑身发抖。

    “嗬!这家伙还‘三花’哩。”管他是兵是官,刘喜上去一把先下掉俘虏的手枪。李文上去刷刷刷就是几刺刀,斩断了俘虏的伞带。这一系列闪电动作,把个曾经疯狂一时的空中强盔,吓得掉魂丧胆,眼看着人就散了架子,扶都扶不起来了。吴兴良入神地盯视着俘虏,问道:“你是美国军官吗?”美国俘虏一见吴兴良左右几把刺刀,又加吴兴良那一脸严肃劲头,就认定他准是一位大军官,不禁越发瘫下去了。那样子好象是有谁在捏拢着一个摔扁了的泥人似的,怎么也把它捏不成个人样子。

    "OK!……”俘虏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可是谁也听不懂。他是不是在自我介绍道,“我是美利坚合众国空军上尉!”那份酸气劲早把几个战士气炸了肺。吴兴良对李文和另一个战士一挥手,道:“带到指挥所去!”并把俘虏的手枪交给李文上缴说声“走!”李文哗啦顶上了子弹,几个战士一声呐喊。这个美军上尉在朝鲜的天上凶,在地上可就扁了。立刻咕咚一声跪倒在吴兴良脚下,抱住他的大腿不放,连哭带嗥。李文一把把俘虏拉了起来,指指无名谷口方向要他走。俘虏眼望李文那把刺刀,格外恐惧,早已面无人色。吴兴良示意不杀他,他才一步一回头地瞧着李文那把刺刀尖,踉踉跄跄地被押走了。

    郭铁从指挥所来到现场。刘喜迎上去报告道:“连长!你看见俘虏没?”郭铁点头表示遇到了。接着问刘喜:“你们排长呢?”刘喜指着五号垛顶子,说:“那不是他?”

    吴兴良正在垛子上把头伸进枕木空子里去,在仔细地查看着木结构各部位的环节,使用那把虎头锥尾的大搬子,一把把地紧螺丝。让人一看那有多么象是“老班长”。

    “连长!指导员回来了!指导员回来了!”卢卿指着正在往现场走来的指导员,欢快地对连长说。郭铁赶紧笑迎上去。卢卿这一声,把全现场的同志们乐炸了。无名川立刻变成了欢乐的海洋。指导员林杨健步走向现场,走向战士们。

    天上白云飞,桥上火车飞。蓝瓦瓦的晴空,传来春雷滚动般的轰鸣。这声音与往常迥然不同,让人觉得赏心悦耳。顺着这声音仰视上去,可以看见一队队银光耀眼的亮点子,拖着几十条长长的蚕丝般的白色烟带,如同航行在蔚蓝色海面上的一支强大的舰队,阵容整齐,威武雄壮地破浪前进。

    战士们指着高空欢呼:

    “看呐!咱们的!咱们的燕子呀!”

    “领头儿的那个够多快!一飞就十万八千里!准比美国‘野马’快一千倍。”

    “飞得多高呀!我看呐,足有十万公尺!”

    “喂!同志呀,给我们翻个斤斗看看吧!”

    战士们喜欢得拢不上嘴,站不住脚。他们用最好最美的形容词儿,用最能表达他们激动心情的字眼儿,欢呼着中朝的空军。他们跳着脚喊,拍着手叫,咧着嘴笑。

    大天白日,一列列重车通过正桥南下,一列列空车通过便桥北上。敌机连无名川的边儿也不敢沾了。

    郭铁手捧着《毛泽东选集》和林杨一起走上岗坡,并肩站立着,无限深情地重新注视着粉刷在钢梁上的六个粉白大字:

    “打不烂,炸不断!”

    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完稿

    一九七二年四月再次修改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