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时代的列车上

    这是一九六〇年的春天。

    由北京开出的13次特别快车,轰响着向南飞奔。温暖的东风吹动着绿色的窗帘,轻拂着乘客们的面颊。

    我乘坐的第10号车厢的全体旅客,都是出席全国民兵代表大会的代表。我们每个人的怀里都抱着一支崭新的半自动步枪。这些枪是在大会上中央首长代表祖国和人民亲自赠送给我们的。在我来说,抱着这支枪,就象怀抱着我们的海岛,怀抱着我们的祖国,怀抱着幸福美好的岁月。抱着这支枪,我不由得感到肩头的责任加重了,身上的力量也增强了。

    我们同车的代表,有闽南、闽北的老赤卫队员,有浙南游击纵队的游击队员,有平原、山区和沿海岛屿的男女民兵。车厢里真是热闹极了。在短短的会议期间,我们建立了亲密的战斗友谊。在不久就要分手的时刻,有多少话要说呵!有的在讲过去的斗争,有的在谈当前的工作。年轻的民兵们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民兵之歌》:

    我们是民兵,

    个个思想红,

    保卫祖国建设祖国,

    嗨!处处显威风。

    生产是能手,

    打仗是英雄,

    能文能武全民皆兵,

    嗨!力量大无穷……

    歌声从车窗口飞出去,好象整个江河山林田野和我们一齐放声高唱。我的心被这歌声激动着。

    初升的太阳正照耀着五光十色的大地。我们的祖国有多大呵!她好象没有边沿!——你看那嫩黄色的秧田,绿油油的麦地,墨青色的远山,淡蓝色的流水呵!——你看那工厂、矿山、学校、城市和村镇呵!牛羊在山坡上吃草,拖拉机在田野里奔跑,每当我们火车驶过的时候,在田野里劳动的人们把锄头拄在手里,对我们亲切地微笑,向我们热情地招手。

    遍野鲜花,阵阵芬芳的香味扑进窗口,沁人肺腑;我深深地呼吸着。

    我把脸紧贴在车窗上向外看。看呵看呵,腰杆儿扭疼了,脖梗儿扭酸了,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看;再有十只眼睛也不够用。

    在我来开会之前,有人给我介绍过祖国大陆的面貌,我也做过很多很多的梦。当今天我亲眼看见她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们的祖国比我在梦里所见到的,真要美好上百倍千倍!我想:如果叫我们岛上的民兵都来看看祖国的大陆,该有多好!我们有这样一个伟大美好的祖国,我是多么自豪呵!作为祖国的儿女,为了祖国的一切,如果需要我献出生命,我是不会有丝毫犹豫的!我要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回去讲给民兵连的姐妹们听,讲给岛上所有的人听,叫他们分享我的快乐和幸福。

    我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雄伟壮丽的山河。我的心紧紧地贴着祖国的大地:我的眼睛不知不觉地被激动的热泪所湿润了。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体格健壮、脸上挂着慈祥、温和的微笑的老妈妈。她是早年浙南游击纵队的女游击队员刘秀珍同志,现在她是平阳县东风公社的党委书记。

    这次开会,我们分在一个小组里。她的一言一行都给了我宝贵的启示和教育。我崇敬她,爱戴她。

    现在我们又面对面地坐在一个车厢里。我暗自发现她在观察我,她以慈母欣赏爱女的目光盯着我。我还是兀自望着窗外,好象一个又饥又渴又贪馋的人,要把窗外的一切一口吞下。

    她忽然牵牵我垂在茶几上的辫梢,半真半假地说:“海霞,你可真是个小滑头呵!”

    “小滑头”这个“尊称”把我吓了一跳。老实说,有生以来,别人还是第一次这样“奉承”我。

    我奇怪而又惊讶地回过头来,呆呆地望着她。

    她笑眯眯地说:“眼睛干吗瞪得那么大?还不承认?自从开会以来,你总是听别人讲,求别人说,光带耳朵不带嘴,把别人的‘宝’偷去了,自己的呢?却一点也不往外露!”

    原来为了这个。我舒了一口气。也笑眯眯地回答她:“大婶,我没有什么好讲的,你使激将法也没有用。”

    她说:“你讲讲你自己,也讲讲你们的海岛吧。”

    我固执地说:“真的没有什么好讲,我们的工作比人家差得远哩!”

    你们想,在这些老游击队员面前,叫我讲我们的民兵,这不明明是“鲁班门口抡斧头”嘛。我怎么好意思讲呢?

    “海霞,骄傲不好;你的谦虚也未免过分了!你们岛上的民兵工作搞得好,这不是你个人的事,这是党领导得好,是毛主席伟大军事思想的胜利。你从别人的报告中也受到了教育,你把你们的事迹讲出来,对大家同样也有教育意义呵,这和居功夸耀完全是两码事嘛!”

    坐在近处的代表们都同意秀珍大婶的意见,期待地向我围拢过来,我很为难。秀珍大婶又启发我:

    “我问你,你爱不爱你们的海岛?”

    “爱,这还用问吗?”

    “你爱不爱你们的民兵?”

    “当然爱,我离开这半月,已经梦见她们七八回了。”

    “为什么爱?”

    “为什么?一时难说清楚。”我不由地把辫梢在手里绕来绕去。

    “海霞,你想一想,你们那里是海防前线,人们是多么想知道你们海防前线民兵们的生活和斗争呵!”

    其他代表,也以催促的眼光看着我,鼓励我说话。

    是呵,我是觉得有很多话要说。我心里的确有一种自豪感,为我们的海岛自豪,为我们的民兵自豪,正象歌子里所唱的:“谁为祖国而战斗,谁就会得到无尚的荣光。”这句话恰当地形容了我们民兵的心情。我希望人们都到我们小岛上去看看。

    当你踏上海岛的第一步,你就会看到,我们岛上的男女民兵,紧握着枪杆,站在陡峭的巉岩上,警惕地守卫着祖国万里海疆。浪涛扑击着他们脚下的礁石,飞溅起丈多高的浪花;海鸥在他们身边飞翔。他们姿态雄壮,目光威严,使你立即感觉到“铜墙铁壁”四个大字化成了有生命的形象矗立在你的面前。

    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就会看到我们的军民友谊水库。当然它和京郊的十三陵水库比起来简直算不了什么,但它是我们全岛军民用双手造起来的,我们是在“平时保证旱涝丰收,战时保证不缺水源”的口号鼓舞下,在一个冬天把它修起来的。每块石子儿上都有人民解放军和我们女民兵的汗水和指纹。你也看看我们围垦的海塘,这几百亩海塘里的水稻比海水还要绿。在荒山坡上是一片连一片的幼林。当海潮退尽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成万组的海蛎石,每年要收三百多担海蛎肉。你也到织网厂里去看看,姑娘们的手有多么灵巧;这会使你相信,世上没有什么她们织不出来。

    当你一踏上海岛,你会听到优美动人的渔歌。在旧社会,是一声渔歌一滴泪;可是现在的新渔歌里,充满着多少幸福、欢乐和战斗的热情呵!那观潮山虽说海拔只有二百多公尺,却十分雄伟秀丽。它是我们同心岛的制高点。如果你沿着弯曲的山路攀上山顶,你就会在密密匝匝的剑麻丛中,发现纵横交错的壕沟和星罗棋布的掩体,这就是我们民兵连的阵地。

    在观潮山的怀抱里,就是我们的榕桥镇。现在新增加了几排住房和渔业仓库;白色的墙壁,灰色的瓦顶,使渔村变得更加整齐漂亮了。

    “东榕桥和西榕桥分散在山坡上,好象一把椅子,观潮山是椅背,村子就是伸向两面的椅圈把手。村前就是葫芦湾,湾口很小,湾身大而弯曲,恰象个葫芦。出去湾口六七百公尺,就是虎头屿,它象一面影壁挡住葫芦湾口,大风吹不进来,所以葫芦湾是一个很好的避风港。夜里渔灯通亮,桅杆就象落叶树林一样难以数清。潮水一退,村前是一片平平的沙滩。

    东西榕桥之间有一道山沟。山沟中有棵古老高大的椿树。它枝叶茂盛,象一团墨绿色的云彩,夏天是乘凉的好地方;它的须根横跨山沟两壁,象座天然的拱桥,榕桥镇就是因此而得名的。

    每当夜间,我们在沙滩上巡逻,到观潮山上放哨。当天将放亮的时候,我们就喜欢站下来看看海上日出。当然我们不是为了欣赏景致,而是初升的太阳给我们带来一种感情。在东方由淡青色慢慢变成鱼肚白的时候,黎明就来了。鱼肚白慢慢变成胭脂红,一会儿就成桔红了,几朵霞云飘过,渐渐露出一点光亮,慢慢上升,一条线,象梳子,半圆形,接着就滚出一个大火轮来,把东半天照得火红,眨眼之间,它已被几朵金云托离了水面,放出耀眼的金光了。海水也变成了金黄色,荡漾着向脚下涌来。朝阳升得更高的时候,霞云就给我们的海岛披上一层水红色的轻纱。渔村升起了炊烟,渔船象展开翅膀一样的升起帆篷,向着初升的太阳驶去……

    每当这时,我就觉得我们的小岛好看极了。每一块石头、每一棵小草都惹人喜爱,都变得极其漂亮,都闪着耀眼的光辉,这就是因为有了太阳。这时我就联想到,我们的祖国,我们的生活以至我们的生命,不正是有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光辉照耀,才变得这样美好吗?我觉得我们的心就和北京联在一起,枪杆也握得更紧了。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我们民兵的心头肉,我们绝对不能让敌人来动它一下!但是,我还是更希望人们看看我们的民兵。每当螺号吹响,呜——嘟嘟,呜——嘟嘟,民兵们立刻放下手里的网梭、怀里的孩子、肩上的担子,披上弹袋,提起步枪,来大榕树下集合,快得就象是一阵旋风把她们卷了来的。她们穿着色彩斑驳的衣衫,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从日本鬼子手里夺来的“三八式”步枪,有“运输大队长”蒋介石送来的美制“汤姆式”,有我们国产的“五四式”。当然,我们那些不够年龄的见习民兵们还扛着鱼叉。

    我也很希望你们能和每个民兵认识。你们莫要嗔怪那个体魄强壮的女民兵,怪她因为背着孩子,把整齐的队形给破坏了。

    这就是我们的一排长阿洪嫂。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是民兵连里有名的女金刚。

    也莫要小看站在阿洪嫂身后的那个黄毛丫头,别看她又瘦又小,可是劲头却很大。她叫陈玉秀,以前她是见了毛毛虫都要吓得哇哇叫的。有人曾经预言:这个听见爆竹响也要捂耳朵的丫头,是不会成为民兵的。可她现在是我们的优秀机枪射手。在一次射击比赛之后,军分区司令员扯扯她的小辫儿惊奇地说:

    “真看不出,你还有这样几下子!”她现在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只有记者给她拍照的时候,她才又怕又慌,直向人们的背后躲藏。

    那个身段苗条、脸儿很秀气的女民兵,她叫黄云香。是一个又文雅又安静,又耐心又细致的姑娘,是同心岛有名的渔歌手,是我们女民兵连里的女秀才。如今她已经出嫁了,但不常到婆家去,因为不愿意离开我们的女民兵连。在出嫁的晚上,她忽然抱起我来哭着说:“海霞,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有一天会离开我们的女民兵连,那我会难受死的!”

    她把我也说得难过起来。我说:“好在你婆家离这里不远!花名册上给你留着名字就是了!我们民兵连也舍不得你呵!”

    当我回想我们民兵的时候,我们的引路人方书记的高大形象就出现在我面前,我们的每一个进步都是和他分不开的。还有苦大仇深的老一辈人:温和细致、深思熟虑的德顺爷爷,倔强耿直、粗犷威武的旺发爷爷,他们都焕发着革命的青春。我要介绍的人物是太多了,我恨不能一口气把他们的事迹都讲给大家听。……

    只要你踏上我们的小岛,你就会立即感到我们的小岛充满着战斗的气氛。你就会看到:在插秧的田头架着枪;在织网的滩头架着枪;在渔业队的船头架着枪;在小孩子们的肩头扛着红缨枪。我们岛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对毛主席人民战争的伟大战略思想,都有比较深刻的理解,对敌人都怀有刻骨的仇恨。在这充满战斗气氛的小岛上,人人都热爱枪。不管春、夏、秋、冬,不管风、雨、阴、晴,枪,日夜不离身边,枪,时刻挂在心头。毛主席“兵民是胜利之本”“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伟大教导,深深扎根在人们心间。

    夜里,我们在沙滩上巡逻,眺望着大海,大海浩瀚无边,汹涌澎湃,掀起万顷波澜。我的心绪也随着大海的波涛,激荡翻卷;我仿佛看见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看到了淹没一切敌人的汪洋大海;在毛主席人民战争的光辉思想照耀下,我仿佛看见,我们伟大祖国有亿万支警惕着的枪杆,日夜保卫着无产阶级红色政权,保卫着社会主义红色江山!秀珍大婶坐在我的对面,其他民兵代表挤在我的身边,他们在等待我讲讲我们的海岛和民兵连的姐妹们,也讲讲我自己,因为我是她们的连长,也是她们中间的一员。

    但是,我向他们讲些什么呢?又从哪里讲起呢?我在回想着。

    我回想起我自己,也回想起我们民兵连,这些年是怎么成长起来的,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象一个初学走路的孩子,在母亲的教导下,一步一歪地走:有时害怕了,畏缩了,想向后退,母亲鼓励我前进;有时跌倒了,母亲把我扶起来。在旧社会,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是“瞎子”,什么也看不见,是“哑巴”,什么也不会讲。这些年来,党给我擦亮了眼睛,使我心里充满了光明,我不仅看到了我们的海岛,看到了祖国,也看到了全世界。

    这些年来,我在工作中有斗争胜利的欢乐,也有遭受挫折的痛苦。正象人们说的:“海上行船有一帆风顺的时候,在工作中却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我叹过气,流过泪,也灰心丧气过,但是因为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我们亲爱的党,鼓励我、帮助我、引导我,我才战胜了种种困难,迎着时代的暴风雨,向前走,勇敢地向前走。……

    我对秀珍大婶和其他民兵代表们说:“好吧,如果大家要想知道我们岛上的人民在旧社会里所受的深重的苦难,和我们民兵是怎样在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就听我一一从头讲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