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回 二道河桥头大拚杀

    腊月二十八日。

    小火车在雪原上向夹皮沟急驰。

    车上的人,大多是妇女和老头,新生活给他们满身的喜悦,车上一起欢笑。妇女们紧紧抱着她们的包裹,不眨眼地盯着,深怕它掉下火车跑了似的。老头们美滋滋地叼着烟袋,瞅着他们买回的东西,一声不响。

    中年妇女们也不知哪来的那么些欢笑和话语,一路上说笑不绝,东扯西拉,取乐逗笑。“我这个布细。”“你那个棉花绒长。”“这是双结线的。”这个说:“回去先给当家的做上套棉袄棉裤,好上山打猎。”那个说:“回去先给上山的做副大手套,做双原皮鞋,吊个大皮帽,别冻坏了手脚和耳朵。”

    年轻的妇女,只是腼腆地抿着嘴笑。笑别人,也在想自己。从神情上可以完全看出她们内心,也在甜蜜地想着回去怎么给她们年轻的男人打扮。她们对自己男人关切的心情,更甚于那些大婶大嫂们。

    这支夹皮沟屯的妇女山货贸易队,在牡丹江一共交易了不过四五天,就学会了不少的歌曲,什么《东方红》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呀!都能唱得烂熟。

    真的,她们在解放了的城市里,对那里人民新生活的一切,特别是对那举目可触、竖耳即闻的遍地歌声,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她们像从浓烟呛人的地方奔到了空气新鲜的花园;又像在久雨不晴乌云笼罩的日子里,突然拨云见天,看见了和煦的太阳。短短的几天中,她们饱尝着这从来没有过的自由和幸福。

    她们学的歌,在城里时腼腆得还不好意思放声唱,上了她们自己的小火车后,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最初是一个人在哼唱,接着是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全车一起唱起来。声音愈唱愈洪亮,精神越唱越饱满。那和谐的音调,清晰的歌词,嘹亮悦耳的声浪,随着急驰的小火车,荡漾在雪原的天空。唱得那小火车也减少了震动,它啌啌咣咣的节奏,成为雄壮的打击乐,更增加着歌声的壮美。它和她们,在这空谷雪原林涛起伏的铁路上,演奏着歌颂共产党、歌颂自由幸福的大合唱。

    人心感万物,人欢物亦欢。这里的一切山呀!树呀!雪原呀!也像在随着人心欢笑歌舞。

    迎着小火车的飞驰,高山在跳跃,森林在奔跑,雪原反射出灿烂夺目的光芒,亲吻着人们的眼睛。

    应着人们的歌声,满山遍谷发出洪亮的回声,像似和人们对唱争鸣,又像似向人们欢呼接迎。眼前呈现出无限壮丽而亲热的美景,真是:

    巍巍丛山呈玉影,

    皑皑万里泛银光。

    飞车载歌驰长谷,

    群峰呼奔迎红妆。

    夹道狂欢天地动,

    倾心致意表衷肠。

    辘辘远驰人飞过,

    遥遥高峰探颈望。

    这是小火车第二次回来,这一趟进城,是夹皮沟人在生产自救的原则下进行的。他们自从有了枪,有了衣裳,有了两个月的粮,便掀起了热火朝天的辛勤劳动。劈柈子、打野兽,来供给城市,供给军用,以养活自己。他们那惊人的劳动效率和勇敢的自卫力量,开辟了他们生活的新途径。几天的时间,他们生产了成吨的城市必需品。村的生产委员会,为了不影响生产、剿匪的任务,所以这趟进城的贸易队,全是由妇女和老头组成的。

    去时,柈子、平货车上装得满满当当;回来时,布匹、棉花包得花花绿绿。特别使他们荣幸而自豪的是,每家都请了一张毛主席像。这张像,他们比任何东西都珍贵,有的从一上车就拿在手里,连搁也没搁,连车边也没碰着,不时地展开来,看着毛主席那慈祥的笑容。

    小火车在欢腾地急驰。

    人们的心和火车一样,向家乡急奔。

    火车头上的司机,是生产委员会主任张大山,也是这次的贸易大队的队长。司炉李少坡,向炉里猛填柈子,熊熊的火,烧着锅炉,发出充足的蒸汽,小火车被喂得有使不尽的力气。

    车尾的守车里,高波和另外的几个战士,押着从牡丹江提来的小炉匠栾警尉。

    这是因为要对付那个老道和一撮毛,剑波才决定把这个匪徒提来,利用他老婆被我们救活,利用他和一撮毛这场杀妻之仇,再勾起他对那个老道奸妻之恨,叫这些匪徒来个狗咬狗,狼吃狼,从而多搞出一些有用的情况来。

    煤水车上,班长郭奎武带着机枪组,架一挺轻机枪,随时准备打击可能来袭的敌人,保护着车上的幸福和欢笑。

    小火车勇猛地奔驰着……夹皮沟。

    少剑波正在屋里同刘勋苍、白茹、小董等人谈论着:今天傍晚小火车回来,那时夹皮沟人该有多么高兴呀!

    白茹在一张桌子上,用桦皮卷给群众写着春联。李鸿义在替她帮忙。

    写的正是新词,什么“剿匪保家爱祖国,打猎劈柴勤劳动”啦,什么“生产必须剿匪,剿匪保护生产”啦。工友和家属们对贴春联的兴趣颇高,一个个拿着一卷卷的桦皮陆续走来,求白茹替他们写。有的民兵自己编词让白茹写,这些词更新颖有力,什么“一枪一个野兽,一枪一个土匪”,还有“钢枪一响消灭国民党,腰刀出鞘专宰座山雕”。

    有些老大娘、大嫂子,真看中了白茹这个姑娘,虽然她们所有的人几乎连一个字也不识,可是却对白茹频频点头夸奖,“看人家姑娘那手多巧!划得多快!描得多俊!真是气死男的……”

    刘勋苍向来好和白茹开玩笑,听到这么多奉承白茹的话,他靠近桌子旁,故意学着忸怩的声音,“咱们这白姑娘,真是个和平的小白鸽,到哪儿都讨人喜欢。又能治病,又能当兵,又能写春联,外加上长了个漂亮的小脸蛋,哎呀!真是人人喜欢。”

    这一席话,惹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白茹脸上略红了一红,也没吱声,蘸了蘸笔,一声不响的低头只管写下去。

    当她写完了一联,趁刘勋苍在桌旁哼唱歌曲,她蘸了饱饱的一笔墨水,朝着刘勋苍的脸上一甩,一点也没浪费,甩的刘勋苍满脸黑点,刹那间,黑点淌成一群乌黑的小蝌蚪。

    “再叫你淘气!坦克!”

    白茹尖声地笑起来。

    大家一起瞅着刘勋苍拍手大笑。

    刘勋苍顺手摸了一把,这一下更可观,蝌蚪消灭了,满脸成了一块黑煤炭。小董跳了一个高,拍着屁股笑道:

    “唉!谁买这特大号的黑白牙膏!这是白茹公司出品的,夹皮沟的土造!”

    大家笑得按着肚子,弯着腰。

    刘勋苍把白牙一龇,喊了声:“贱卖不赊!”他大踏步跑到院子里,抓了两把堆在墙根下的积雪,满脸擦了一大阵。大家的笑声,随着刘勋苍脸上墨汁的洗净而渐渐消失了,屋子里这才平静下来。

    小董蹲在炉子旁,用一把小木勺,搅拌着锅里煮得热腾腾的狍子肉。肉香扑鼻,充满了整个的屋子和院子,和夹皮沟各家的肉香,汇在一起,充满了整个夹皮沟的屯落和天空。

    这是小分队和群众一起猎来的兽肉,改善着人们的生活。

    他一面搅拌一面说:“小高波最爱吃狍子蹄筋,今天咱们谁也不许吃,都给他留下,给他煮的烂烂的,温得热热的,再加上两大碗肉汤,一进门就给他端上来,你们说,他会不会乐得蹦八十六个高?”

    大家齐声同意,人们的思欲和话题被小董这句话一掀动,全引向对高波、张大山等进城贸易队的盼望和谈论。正谈得兴致高昂,突然立在门口的青年工友二牛子,两手一扬喊道:

    “来了!来了!别吵……来了……”说着拔腿就往街上跑。

    大家轰的一声,一窝蜂拥出门去,“来了!来了……”边跑边喊,奔上车站。刘勋苍和小董连帽子也没戴,李鸿义手里还拿着一卷没写完的桦皮春联,白茹手里拿着一支刚蘸得饱饱的墨笔。

    车站上欢笑的人群,乱哄哄的又笑又跳,眼睛都望向西南的小山包,热盼着小火车马上就会和上次一样,从小山包的背后,一转弯钻出来。

    可是等了二十分钟,什么也没有。人们的耳朵开始代替了眼睛的张望,欢吵声静下来,每人都静听着他们所最喜欢的小火车的奔驰声。从他们侧着的耳朵的微微耸动中,显然可以看出每人都在努力的扩大着自己的收音量。有的人用两只手包在耳朵后面,扩大着他的耳轮。

    站外的小木房里,钻出两个信号工,他俩惊奇地望着车站上的人,当洞察到他们是在接站时,两个人对着这群热情接站的主人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四只手举在空中像扇子张闭一样开阖了几下,表示着没有车的信号,站上的人马上结束了这场紧张的窥听。

    一个青年工友玩笑的捶了一下二牛子的后背,“二牛子,叫火车想疯啦?”

    “什么是想火车,”另一个工友插嘴道,“车上有他老婆,是叫老婆想疯了!”

    大家都瞅着二牛子大笑起来。

    二牛子把嘴一歪,做了个鬼脸,“要光是我自己的老婆在车上,我就不想了!因为火车上装着全屯人的老婆,所以我想得特别厉害。”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在哄笑声中,又一个工友把二牛子的冻红了的耳朵一拨拉,“二牛子耳朵今天都听长了!你们看,比牛犊子耳朵还尖,能听到牡丹江。”

    二牛子弯腰抓起一把雪,就往那青年的衣领里塞,他两个一追一逃蹦蹦跳跳地跑回屯里。

    接站的人群打打闹闹地转回去。夹皮沟家家户户门前已站满了人,龇牙傻笑这群冒失的接站者。

    离神河庙五公里的二道河子桥,多年失修,铁轨蜿蜒不直,路基凹凸不平,枕木朽烂,道钉残缺。桥头左侧标着“三二五粁”的石柱子已被积雪培了大半截。

    小火车欢腾地急驰,像抽线一样把这座破桥拉到自己的跟前。它喷出几口粗汽,看样子是要慎重仔细一点来度过眼前这段衰老的空中路。

    它的步子放得轻轻的,速度放得缓缓的,只有那汽笛声还是雄壮如先。

    可是司机张大山的心,全车人的心,好像被夹皮沟那群冒冒失失的接站人拉了去一样。每个人的心里都想着夹皮沟接站人的活动,好像车站已经浮现在他们眼前,甚至人们怎样挥手欢呼,怎样蹦蹦跳跳,剑波又要站在车上讲话,家里的人接着买回的东西笑得闭不上嘴,……这些情景,就像在眼前展开了一样。家里煮的烂狍子肉,烧的热炕头,在等他们回来,甚至他们已经嗅到了肉香,他们的心已经早跑到了夹皮沟。

    张大山了望了一下,桥在静静地卧着,他微微一笑,轻拨了一下驾驶柄,小火车的诱导轮已踏上桥梁。他内心是那样愉快地想着:“过了桥,我再急驰上三个钟头,太阳还不落,我们就回到家乡啦!”

    在他的这种心情下,把车刚开到桥的小半截,他就已经开始增加了速度。人们在桥上顺着二道河子的冰流带,遥望着隐隐可见的神河庙,人们不约而同地欢笑嚷道:“快到家啦!……”

    轰隆隆!在这热烈的欢笑声中,突然一声剧烈的爆炸,地动山摇,一股浓烟冲起了炸毁了的枕木的碎片,发出啸叫,小火车头被掀下桥去,一头栽到河里,深深地砸进了冰河雪坑。

    司机张大山摔出十五六步远,把积雪打了个窟窿,被埋入雪堆里。司炉李少坡头闯进炉门,被火燃烧了。班长郭奎武和三个战士,被扣在煤水车下牺牲了,柈子、白雪、冰块和他们的血肉混在了一起。

    整列车的车厢,虽然大部还没上桥,可是前半列倒下了,后半列全部脱轨了,车上的人们被掀翻在路基下的雪地上。他们惊呆地躺在雪窟里,真不知哪里来的这场灾祸。

    高波和马保军跳下守车,敏捷地指挥着战士们就地散开卧倒。他们镇定了一下精神,刚要来观察这不幸的情况,突然一阵排子枪,压头盖脑地从桥的两侧袭来。妇女们被吓得号哭起来,老头们直挺挺地躺在雪地上,有的用两只胳臂蒙蒙头,浑身乱抖,发出哼哼的慌恐声。

    接着那阵激烈的排子枪,从桥的两侧山背后的灌木丛中钻出了两股匪徒。共有三十几个,疯狂地朝着被炸翻的列车和人群冲来。匪徒边打边吼:“要钱不要命,不给钱拿命换!”

    因为积雪太深,匪徒们的冲击速度不太快,不过距离只有一百五六十米,并且是两面夹击,步步逼近。

    “瞄准,射击!”高波眉头一皱,急促地命令道。

    八个战士按他的命令,向北边冲过来的二十来个匪徒一起开火,在战士们这一排准确的射击下,冲在前边的几个大个子匪徒,被打倒了,再没有爬起来。其余的匪徒也被这准确的火力压倒在雪地上。

    “回头!”高波趁北边的敌人火力被暂时压倒的同时,向战士命令道,“一齐瞄准,射击南边的匪徒!”战士们顺路基爬到脱轨的车厢下,向南边冲来的那股,又是一阵猛烈的射击,几个匪徒被打倒在一个小小的斜坡下,其余的十几个又窜回灌木丛。

    战斗暂时沉寂,在这短得不可思量的时间内,十八岁的高波,内心压上来沉重的负担,他想:“我只有八个战士,连自己才九个人,敌人仅现在发现的数目就有我们五倍,刚打倒了他七八个,仍然还有我们四倍多,不过这还是小事,严重的是这几百个群众的生命。群众的生命和他们刚用劳动换来的一点财产……群众……他们的死活全依赖我们这九个战士、这九条枪。”当他看到战士们仅利用了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间隙已把自己隐蔽在雪掩体里,又是那样地信心十足,毫无怯意,他内心冲上来一个牢固的信念,“不怕,什么凶恶的敌人,也治不得我们的战士。”

    正想到这里,北边那股敌人,又是一阵排枪射来,接着便是狂吼乱叫,用比上次更快的速度冲来。

    “射击!”战士们又是一阵猛射。匪徒们选择那条不利的冲锋地势,和那凶狂无忌的姿势,增加了战士们枪弹的命中率。好得很,敌人又被打下去,伏在雪地上。

    虽然这样,但是群众的行列里,却发出了中弹的痛哭声。

    这显然是有的群众已被匪徒射中了。

    高波这才意识到,今天的任务,不能光凭战士们的不怕牺牲,而是要自己有机智的指挥,再不能让群众在这交集的枪弹下死挨打。“我怎样来保护群众的生命财产呢?这绝不能用死拚硬守的笨办法。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伏在雪地上,凝视了一下东北的小山包,连着一条不深的小沟,他眉头顿时一展,自语了一声:“突围!”

    在战士们瞄准的冷枪声中,他匍匐的爬到副班长马保军身旁,低声向马保军道:

    “马班长!现在得赶快率领群众突围!”

    马保军微微一点头,眼睛仍凝视着正前方的敌人。

    “现在咱俩分工,”高波触了一下马保军的拐肘,“你带三个战士带领群众从那条小沟,奔东北小山包,再奔正北大山顶,接着翻过山后,奔神河庙,我在这掩护。”

    “小高,还是你去,我留在这和匪徒拚杀,我保证完全任务。”

    高波严肃而亲切地道:

    “好同志,这不是谦让的时候,快去!”

    马保军刚要再开口,南边的匪徒又冲来,高波和战士们一齐猛烈地射击了一阵,打倒了几个匪徒,可是敌人已冲过了那段对他们不利的小斜坡,被压在一道棱线上。这时敌人离自己的阵地火车路基,已不过百米了。高波更加紧张,对马保军指责地道:“情况越来越不利,群众的生命要紧,我过去是副排长,你要坚决执行我的命令。”

    马保军镇静地答声:“是,我想一切办法,完成任务。再见!”他俩紧紧地握了一下手。

    马保军向自己周围的三个战士一摆手,一起滚进路基旁的壕沟。他们在这一段小小的死角地带,向隐蔽在这里的男女群众低声鼓励道:

    “老乡们,敌人被打退了,咱们快顺东北小沟,爬上北山,不要害怕,有小高他们挡住敌人。走的时候,弯着腰,快跑!”

    他们从排头到排尾,把群众安慰鼓励了一遍,当群众鼓起了突围的勇气时,马保军叫一个机灵的战士在前头顺着选好的小沟领着群众快跑,自己和两个战士伏在路基旁的沟沿上,一面鼓动群众的勇气,指挥他们放低姿势快跑;一面瞄准敌人,准备迎接匪徒们再来的冲锋,以增加高波等五人的火力。

    群众的队伍突出沟口,在小山包下的一段开阔地上暴露了,北边那股敌人,就地转了个九十度,向群众的行列,开始射击,妇女老头们,在没膝深的雪地上,拚命地挣扎。马保军和高波的两组火力,向敌人更加猛烈地射击。虽然敌人的火力被稍微压制了一些,可是在这段开阔地上已被匪徒们射杀了七八个群众。

    “马保军,”高波向正在射击的马保军命令道,“快!快到群众中去,指挥群众,快突!越快越好!”

    马保军率领两个战士,奔进群众的行列,指挥群众猛跑过这段开阔地,钻入灌木丛,奔上小山包。他们一面呼喊鼓动群众,一面冒着敌人的枪弹,向敌人射击。

    匪徒们看到群众进了灌木丛,奔向小山包,更加穷凶极恶,像一群贪馋的饿狼,向小山包冲去。高波等五个人的火力,虽然尽量加快射击速度,总因为只有五支步枪,火力显得太稀疏了,阻止不住敌人的冲锋。匪徒们已冲到离群众只有七八十步的半山腰,发出凶狂的喊叫,有些群众被吓倒躺在雪地上。太危险了!

    “准备手榴弹!”高波高喊一声,“冲锋!”

    五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向匪徒侧面扑去。山上的马保军四人也从小山包上,向敌人正面冲下。

    匪徒们一见高波等只有五个人,便一窝蜂地向他们围拢冲过来。“捉活的!小共产崽子!”发出了凶恶的吼叫。

    高波等五人在匪徒距离自己只有三十步远的当儿。“投弹!”在高波雄壮的喊声中,一连十五枚手榴弹,落向匪徒群中,顿时一阵剧烈的连续爆炸,掀起了一团浓浓的黑烟。匪徒们被炸得血肉横飞,来时凶狂的吼叫,现在变成了唧唧哇哇的惨叫。

    正在这时南边的那股匪徒,已冲近了高波原来的路基桥头阵地,要尾追突围的群众。高波等五人已陷入两面拚杀的局面。

    “群众还没到达安全地带,”高波紧张得两眼发红,“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失掉桥头阵地,冲回去!”

    当他们刚要回头冲锋,已发现自己的两个战友,躺在雪地上不动了!他们俩牺牲了!趁着浓烟的扩散,高波等三人,迅速拿过牺牲了的战友的枪弹,乘着浓烟冲回桥头。刚刚冲到路基的右侧,南面那股十几名匪徒也冲到了路基的左侧。现在他们只隔一条铁路,在这三比十几、一路之隔的紧张关头,三个人挺起胸膛,投出了十几枚手榴弹,匪徒们被炸死了六七个,剩下的六七个狼狈地扭回头便逃窜。

    高波回头看看突围的群众,已全部奔到大山顶,正向山后退去。马保军小组四个人,正立在山顶,向被炸昏在雪地上的匪徒射击,居高临下,真得劲。他内心发出一阵胜利的欢笑,“群众进入安全地带,敌人打不着了!现在我可以再拚杀一阵,黄昏突围。”

    他心里一阵轻松,想趁这刹那间的沉寂,再选一个有利地势,摆脱敌人的两面夹击,以便掩护群众走的更远些,自己再撤。

    正在这时,突然一颗冷弹,射中了他身旁的一个战士,又一个同志牺牲了!现在高波身旁只有一个战友,力量更单薄了!“必须立即转移阵地,”他想着,“否则敌人再冲来,不好招架。人太少了,特别是最能治服敌人的手榴弹,已快光了,只剩下最后的四颗。”

    天色昏暗下来,他向牺牲的战友和群众,默哀了一阵,他正要同仅剩下的一个战友转移突围,突然在路基旁的壕沟里,发出痛苦的哼叫声。他心里一翻,这才知道壕沟里还有没突围的活着的群众,也许是他们负了伤走不动了。这哼叫声,顿时阻止了高波马上转移突围的念头,他这爱民如父母的高尚品德,立即使他的决心转变,“不能扔下一个活着的群众,这里的活人突围,我必须是最后的一个。”

    “快!你去把活着的群众领走,顺前面突围的道路突出去,我在这掩护!”

    那战士爬起来正要去执行高波的命令,突然背后一阵喊叫,“捉活的……”匪徒们从背后包上来了!

    高波两人,扭转头,朝着已冲到近前的十几个黑影,投出了最后的四枚手榴弹,在剧烈的爆炸声后,只听得匪徒唧唧哇哇滚到群众突围时所走的小沟里。

    “快!领群众,向正北突围!”高波急急地命令道。

    战士顺壕沟边跑边低声的动员,“老乡!快跟我走,天黑了,匪徒看不见,别害怕……快!跟我来……”他连叫带拉,把十几个妇女老头,领出壕沟,刚走到那段开阔地,从侧面小沟里,袭来一阵狂射,战士牺牲了!老乡们躺在雪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匪徒们七八个黑影扑向了他们。高波的心像炸裂了一样,恨不得一步扑上去,来一个鱼死网破。但忽又听得黑暗中发出老头们被宰杀的惨叫声,这一定是匪徒们用匕首残杀了对他们没有用的老人。在老人们的气绝声中,又听到妇女们的挣扎声,匪徒的黑影群中,拉着几个挣扎惨叫的妇女,向西走去。

    这一切高波哪里能够忍受,他眼中放出怒火,浑身像燃烧一样,他抽出大肚匣子,要用他最后的厮打拚杀,来解救这几个被俘的妇女,或者和她们一同死去。

    他刚一起身,突然背后路基的左侧,传来摸进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来,爬上路基伏在守车下面,向南边的脚步声望去,在二十几步远的距离,七八个匪徒,像摸瞎一样向他的阵地摸来。高波屏住呼吸,把大肚匣子上上把,拨了一下快慢机,静静地伏在地上,瞄准了匪徒的影子,心想:“狗娘养的,让你们再靠近点。十七步……十二步……八步……好!”

    嘟嘟嘟……高波的食指一勾,子弹带着火舌从守车下喷出,匪徒们滚倒在雪地上,“再换上一梭子!”咔的一声,高波换上梭子,静等着匪徒再爬起来。

    在这刹那的沉寂中,高波突然想起他押解的栾匪小炉匠,顿时使他一阵心慌。他迅速地翻身爬上守车。一看,只剩下那条捆绑栾匪的半截绳子,这个匪徒是挣断了绳子逃跑了!高波心里顿时冰冷,失职的错误,沉重地压在心头。他跺了一下脚,“妈的!真无用,我为什么不先把他消灭呢!这个匪徒的逃跑,不知对剑波首长的整个计划要有多大的危害?不成!

    我得活着,赶快走!赶回去,报告二○三首长,是否因为栾匪的逃跑,而要更改计划?走!一刻也不能耽误。”

    他刚要向车下跳,迎面已冲来八九个匪徒,堵住了车门,高波往下一蹲,匪徒们通过透明的天空,已发现了他,一阵狂吼乱叫,“小共产党,缴枪!”

    高波一看非冲杀不能走脱,便对准了匪徒又是一梭子二十响,匪徒倒了三四个,可是他再换梭子已来不及了,他回手抓起了一支带刺刀的步枪,紧逼着车门,准备让匪徒再靠近,好抓住一个薄弱点,突然来个一拚而下冲出去,杀出一条血路突围。

    当匪徒们距离他还有五六步远,他想:“如果现在飞身一跃还没十足把握冲出去,等他们再前进两步。”他两手紧揣着步枪,贴紧车门,拉着飞身直刺的姿势,准备着瞬间即到的白刃拚杀。突然自己的背后,又出现了敌人声响,他扭头一瞧,背后的匪徒更近,匪徒们已完全包围了他的守车,高波现在的阵地只有一个守车了!

    高波的全身绷紧得像一块冷钢,他的心又像燃着导火索的炸药包,眼看就要爆炸。他想:“我的战场只有一个守车,不成。得马上扩大,飞出去,拚!”他向北边车门一动,拿准了飞跃的姿势,刚要跳,匪徒已堵上车门,没有一点空隙,只有黑洞洞的昏夜,掩盖着他紧贴车皮的身影。紧前边的三个匪徒靠近了,三步……二步……“杀!”高波一声突然的怒吼,飞下车去,锋利的刺刀,插进最前的一个大个匪徒的胸膛。他两手一拧,拔出刺刀,因用力过猛,一屁股坐在车门下。

    又一个傻大个匪徒,高波已认出是在黑瞎沟捉鸡的那个,端着刺刀向蹲在地上的高波的脑门刺来。高波把枪一拧,当的一声,拨开了傻大个的刺刀,顺势来了一个前进下刺,整个刺刀贯穿了傻大个的肚子。傻大个嗷一声仰在地上,头朝下闯进壕沟。高波的刺刀被别弯了,他手中失去了锋利的武器。正在这时又扑上来七八个匪徒,高波调转枪托,手握枪口,高举枪托,使尽他剩下来所有的力气,照准眼前的一个匪徒,压头盖脑地砸下来,格喳一声响,匪徒的头和高波的枪托一齐粉碎了。

    突然高波的脑后一声巨响,像一条沉重的大棍落在他的头上,顿时他两目失明,天旋地转,一阵昏迷,跌倒在雪地上,随着他身体的倒下,他已失去了对天地间的一切的感觉。

    十八岁的高波,力杀了十九个匪徒,救出了几百个群众,呼出了他最后的一口气,与剑波,与小分队,与党永别了!为革命贡献了他自己美丽的青春。

    大肚匣子挂在他的颈上,陪着他静卧在二道河子桥头。

    天上的星星俯首如泣!

    林间的树木垂头致哀!

    腊月二十九日的下午。

    夹皮沟屯中央的山神庙前,停放着十三口棺材。高波、郭奎武、张大山等同志,静静地安息在里面。

    剑波和小分队,以及全屯的男女老少,肃立灵前,垂首致哀。上千只眼睛流着热泪。

    松涛呜咽,白雪泪坠,乌云罩日,青天披纱。人们在悲痛,在啜泣。

    一分……十分……二十分……也不知哀悼了多少时刻,人们的哀悼心情,把时间全忘记了!人们的心完全沉入悲哀与仇恨的深海里。

    少剑波在持续良久悲沉的空气里,颤抖的嗓音,冲破了悲哀的沉寂,“安息吧!同志们。”他转回身来,面向着哀悼的人群,“我们要把悲痛变成力量,我们要誓死报这场血海深仇。”

    接着他的声音,唰的一声人们挺起了胸,抬起了头,上千只眼睛射出了愤怒的烈火。他们举起了握得坚硬的拳头,几百张嘴,呼出了一声怒吼,“我们誓死报仇!我们要在你们的灵前,摆满敌人的头。”

    一阵疾风,打着旋掠过灵前,把人们愤怒悲壮的声浪,冲向天空,哀悼的人群踏着沉重但百分坚毅的步子离开灵前。

    少剑波回到房中,浑身发着热,他失去了三年来形影不离的小战友,他站着一动不动,直盯着朝夕挂在高波脖子上的望远镜。如今它冷清清的挂在墙壁上,它是那样地孤孤单单,它是那样地悲悲切切。它和它的小伙伴离别了!永别了!

    小董满眼泪水,紧瞅着昨晚他给小高挑选好的一大碗狍蹄筋,现在它已是冷冷的没有一点热汽。

    李鸿义手里拿着和高波共用的那个针线包,蹲在墙角下,两手捏来捏去,几颗泪水滴在针线包上,滴在高波曾拿过的手迹上。

    白茹抱着印满了高波手迹的公文包,蹲在炕角上啜泣,她此刻完全不像个十七八的女战士,就像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死去了亲哥哥的小妹妹,哭得是那样伤心。

    刘勋苍一声不响,蹲在炉子旁,他的眼睛气得像要突出来一样。他眼中的怒火,比炉中的火光更旺。

    少剑波满目凄凉的看着他周围的战友对死者的哀悼,内心一阵激烈的翻腾,激起他沉重的自责。他责备自己失职,责备自己粗心,“本来我明知道第二次火车开牡丹江应该在收拾了座山雕以后,而自己却迁就了群众乐极的‘要过个快乐年’的情绪,十分不谨慎地批准了这次的行动。这是一个指挥员的最大错误,也就演成了使同志和群众失掉了他们宝贵生命的悲剧。”

    原来这次开车,是在群众有了粮、衣、枪之后,群众有了吃穿,少剑波本想一心一意先剿灭座山雕,更彻底地保护群众生产。可是由于几天来群众的辛勤劳动,成绩十分可观,因此生产委员会频频要求剑波再开一趟车,剑波也就迎合了群众“过个快乐年”的心理。就答应了。

    他沉重地想着,“一个人民解放军的指挥员,对群众和战士的生命财产负有全责,我为什么这样不负责任的随便答应了呢!难道是天下太平了吗?此地的座山雕和九彪的匪股我一个还没捉到啊!有什么理由疏忽大意呢!真是该死!

    “这还不说,车晚点了,又没有尽早地组织接应的力量。

    一直到战斗结束后,没死的匪徒全跑得无影无踪,接应的力量才到达,自己的指挥才能又在哪里呢?”想到这里,他的全身简直像火烧了一样,好像何政委和田副司令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剑波同志,你年轻,我们对你所担心的就是有时粗心和幼稚。凡事你要思虑再思虑!慎重再慎重!尤其是这次活动只有你自己,你既是司令员又是政治委员!”

    这声音,使他低下了头,眼圈红了。

    “坚强些,”又是何政委的声音掠过,“要经得起胜利,也要经得起失败,重要的问题是在于从失败中取得有益的教训!”

    “取得教训……”少剑波不由己地自语着,默诵这一句叮咛。

    突然他的心一翻腾,想起了一件特大的心事,冲击着他的脑海,“栾匪跑了!

    杨子荣同志的工作有遭受破坏的极大危险!”他抓了一下头发,呼吸也紧张了起来。

    “这栾匪哪里去了呢?”

    他激烈地判断着,“战场上是没找到他的尸体,他没有被毁灭,他是跑了!因为这个匪徒他不会在敌我拚杀中加入战斗,他还舍不得他的狗命。那么他哪里去了呢?是跑到屯里藏下了吗?那样倒还好,威胁不着杨子荣同志。不会!这个匪徒不会这样,他不会放下屠刀。他随着没被击毙的匪徒进山了吗?或者他自己单独进山了吗?会的,绝对可能!这两个可能性都存在。因为一有没被击毙的匪伙,二有这群匪伙出山踏下的脚印,他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座山雕的巢穴,尽管他以往不知道。”剑波想到这里,狠狠地一顿足,“有危险,这是块致命伤。”他的心沉重地担心着杨子荣的安危。

    “报告!”多日离队的孙达得突然出现在门口。

    少剑波和大家的视线,齐集在他身上。孙达得刚从四百里外赶回来,当他看到山神庙前的灵柩,一进门又看到战友们悲痛的面容,他立在门口,脱下帽子,垂下头,高大的身躯,疲惫的面容,愈显得悲切。

    三分钟过了,少剑波走到孙达得跟前,发出低沉的声音:

    “谢谢你!辛苦了,达得罗志!”他们紧握了握手,“事情怎么样?”

    “一切顺利,”孙达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桦皮,递给剑波。刘勋苍等一起围上来。

    少剑波展卷一看,顿时眼中射出炯炯的光亮,他咬了一咬下嘴唇,“英雄!杨子荣同志,一切有了把握!就这样办。”

    他的自语,激起了周围同志的精神,他们探求的眼光盯向剑波。剑波的目光亲切地向周围同志脸上一扫,拳头向下一按道:

    “现在是腊月二十九日十五点二十分,我们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带足了干粮熟肉,马上出发。”

    “是!”刘勋苍等一齐答应,“带足了给养,马上出发,一分钟也不能浪费。”他们转身就走。

    “还有!”少剑波眉毛一耸道,“请李勇奇、马保军立即来我这里!”

    “是!”李鸿义行着军礼,“命李勇奇、马保军立即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