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同情

    一天晚上,找刘英红帮我补补棉裤。她不在,屋里只有韦小立一个人,睁大眼
睛望着我。
    对这位省委第一书记的女儿,很有些好奇。我坐在炕沿上问:“你是怎么来的?”
    “我们是姐妹三个自己跑来的。在兵团司令部泡了4个月,兵团也不敢要我们,
后来我们给林副主席、周总理写了信,才批准接收。”
    “为什么到这儿来?”
    “打仗呗!”
    “怎么不跟你姐姐在一个连呢?”
    “都在一个连没意思。”
    从外表上看,韦小立算不上漂亮。圆脸、小鼻子、脖子很短,明显地让人觉得
不顺眼。但也不丑,端正中还有一两分秀气,嘴唇特鲜艳。她的眼睛清澈见底,一
看就知道没什么坏心眼儿,完全可以放心。
    我和韦小立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反正闲呆着没事干,多找人聊天,拉拉关系,
可以缓和自己的孤立状态。
    “你是为了包子跟王连富打架的吧?”她突然问道,眼睛直视前方,并不看我。
    “不是!根本不是包子的问题。这些复员兵仗着当了几天兵,连里大大小小的
官儿都由他们垄断,狂极了,白以为高人一等,随便欺压知识青年。王连富是个出
了名的二杆子,谁都骂,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次打架包子只不过是个导火索。”
    我的眼睛也直视前方问:“王连富拿着扁担要戳李晓华你知道吧?”
    她点点头。突然抬起头问:“你为什么来这儿呢?”
    “打仗啊。”
    “那你为什么不去越南?”她眼睛依旧不看我,盯着对面墙上的语录。
    “我去过,但没戏,总理有指示,所有过去的红卫兵都要返回。我们最后又都
给送回来。”
    “那时,我们也打算去越南。”
    沈指导员穿着崭新的绿军装,挺着大肚子,突然闯进屋找刘英红,他很注意地
看了我和韦小立一眼,又出去了。开始沉默。可能是被指导员看见,她有点害怕。
    “我的棉裤扯了一个大口子,想让刘英红帮我缝缝。”
    她点点头,默默拿过去。
    3天以后, 我拿回棉裤,一看就知道不是刘英红缝的。补上了两块绿补丁,线
缝得有指甲盖那么长,针脚歪七扭八,傻呵呵,一点儿不像是女人干的活儿。
    特高兴,她没被指导员吓倒,帮我补了棉裤。
    韦小立是1969年9月份来我连的, 平时不爱说话,她父亲1967年就被整死。尸
体解剖后,塞了一肚子大字报纸,扔进火葬场。一派说她父亲是自杀,一派说是谋
杀,谁也搞不清楚,就把他的胃放在药水里保存,留着请北京的医学权威鉴定。
    她家也被洗劫一空,赶出省委大院。全家7口人挤在一间普通市民住的小屋里。
屋窄人多,孩子们不得不睡在桌子和箱子上。
    当我在茫无际涯的雪原上,看见韦小立孤零零的身影时,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
的滋味。记得那次扫羊粪,我们乘大车到一个很远的羊粪盘扫。在大风中,羊粪未
漫天飞舞,她连上风口、下风口都不懂,全身披着一层粪未。
    文革中,我是反血统论的。但在思想深处又有血统论的思想。我觉得干部子弟
好像一棵树上的叶子。连里干部子女很少,和她一见如故。
    一天,我去食堂打饭,听几个锡林浩特知青正在议论韦小立。
    “笨得要死,到井边打桶水,半个小时也打不满。”
    “帮厨时,一棵葱让她给剥下去一多半,可能从来没干过。”
    “嘿嘿,省长的千金小姐嘛!”
    我想起了韦小立在风雪中拼力抡大镐的情景,这怎么是娇小姐?
    “他父亲是不是定成走资派了?”
    脸上有麻点的连部文书楚继业,很确定他说:“是走资派。兵团介绍信上写得
清清楚楚:其父走资派已定,她们系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我忍不住道:“可我听人说,她父亲没历史问题,不是坏人。将来可能会解放。”
    他们望着我,沉默了。
    楚继业严肃说:“她父亲可是《人民日报》点了名的。”
    心想《人民日报》点了名的也有平反的,但没敢说。我并不偏袒干部子弟。有
许多干部子弟在声色犬马中腐化堕落或碌碌无为,但就像过去许多官僚地主子弟投
身革命一样,干部子弟当中也真有抛弃安逸舒适,一心追求真理,为老百姓谋利益
的。有人对干部子弟有偏见,认为没一个好东西,这也太过分。
    因为和复员兵关系不好,和锡林浩特知青关系也不好,我们几个北京知青很孤
立。尤其是我,打完架后,谣言一个又一个。说我持刀威胁贫下中牧;说我训狗咬
解放军;说我是打砸抢分子,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全是没影儿的事。
    此外,王连富住在团部医院不出来,到处告状。团里几个头头都找了,逢人就
解开衣服,让人看他身上的紫血印,激起了不少人的同情。
    尽管绝对保密,关于家里的事也有一些风言风语,说什么父亲被捕了,是他在
军调处给王光美开的介绍信……
    新来的天津知青对我都有点害怕,不敢来往过多。
    为什么自己陷入了这个处境?为什么谗言恶语总围绕我?是我力气不大,拳头
不硬吗? 不,挺举240,悠双杠90,小腿42厘米,自信白镇六十一团。是我脑子笨
吗?也不像。在校时,数学常常是八九十分,智力不算杰出,也够得上中等。
    关键是自己出身不硬。文艺界的名人在社会上太臭。在兵团,更是被团长、政
委所蔑视。这些革命军人最厌恶文化人,最瞧不起文艺界。我自然不招他们喜欢。
    唉,当个作家的儿子,可把我坑苦了。
    一个健壮,花大力气练过摔跤打拳的男子汉进入社会后,步子尚且如此艰辛,
纤弱稚嫩, 孤单单的韦小立更不知有多困难呢!谁不知道,她父亲是s省有名的大
走资派,《人民日报》点了名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呢。
    大家都会记得,1967年首都红卫兵战果展览会上,有一副巨大漫画,上面画了
一棵树,树根是刘少奇、邓小平,陶铸三个人头,树上有很多果子,全是各省第一
书记的脑袋,其中有一颗就是韦小立的父亲。
    我很同情她。
    1969年春节前夕,给刘英红写了一封信,感谢她平时对我的帮助,感谢她常常
跟我接近,用她的威信支援了我,多少提高了一点我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最后请
她多多关心一下韦小立。父亲有问题,不应歧视孩子。
    后来这封信被韦小立看见。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