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棉被铺在房顶上

    老孟从山上下来不久就担任了二排长。他上任后一点没变化,走路微微前倾,
深低着头,说话前先要傻笑。
    每逢上班,他有气无力,拖着沉重的脚步,抄起铁鍬后,才开始有了精神。挖
土、和泥、叉泥……他最突出的不是力量,而是忍受力,瘦了巴机,却能一刻不停
地挖12个钟头上。无论食堂多不好,从不发一句牢骚。
    晚上,他睡着后,死得很。一次连里开会,通知他去。小战士怎么喊他也不醒,
只好捏他鼻子,把他憋醒。他常常发低烧,也不去卫生室要点药。
    大傻阿谀地说:“好积极哟,老孟。”
    他是赤峰平庄的矿工子弟,没有什么学问,没有什么经历,就知道闷头傻干。
    发动机过热,绝不能再使用,可他发烧却照样干活。卫生员告诉了连长,王连
长特高兴,连着往地上吐了好几口唾沫:“什么活儿交给老孟,俄最放心。”
    连长就欣赏误了车,拔蹦子拉的马。尽管这种马不抗造,拉一趟就掉层膘儿。
    我们班还有一位卫生标兵。大家都不喜欢他,外号叫细致,真名忘了,因为他
对卫生特讲究,大家就叫他细致,是个天津知青。长得一身嫩肉,又白又光,个子
挺高。有洁癖,下班后,什么也不干,就是收拾自己衣物,洗呀,涮呀。那被子月
月都要拆一次,比二排女生都干净。他的头发梳得溜光;每天至少洗三次脸;成天
去井房打水……即使在城里,像他这么干净的也不多。下雨天,他的布鞋连个泥点
也没有,真是奇迹。
    我是出名的不讲卫生,和他睡一屋,水火不能相容。两人的铺紧挨着,我的脚
对他来说是毒气弹,是我们成为死敌的导火线。
    每晚上,他都要对我说:“喂,洗洗脚吧,求求你了,好不好?”
    我哪有心思洗:“没情绪。”
    “你起码得讲点道德,别污染宿舍空气。”
    “没情绪。”
    “你吃饭怎么不少吃啊?”
    “滚一边儿去!”
    “你这个反革命,猖狂之至。”
    “滚你娘的蛋!”
    上面要给我复查了,又有中央三十号文件撑腰,我敢和细致对骂。
    细致向李国强告状:“林胡老不洗脚,故意熏人,居心不良。”
    李国强和我是石头山的老山友,自己脚也臭,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洗不洗
脚,我怎么好管呢?监督改造也没说要监督洗脚呀?”
    细致人缘很差,他太好干净,自己床铺,别人不许坐,连碰一下都不准,严重
脱离了群众。干活又不好,连长对他极反感,在连里处处受挤,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但细致很有政治嗅觉,对我的一举一动十分注意,听说他和连里的那儿个锡林
浩特知青来往密切,暗中反对连长,让我感到和他住一块不安全,担心这小子会向
团里告密。他因为我的脚熏了他,对我恨之入骨,什么事都干得出。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用臭脚公开熏他,把他熏跑。我换了头睡觉,让脚正
对着细致的头,叫他天天闻我的臭味儿。其实对面屋有空地儿,细致满可以到那屋
睡。但这小子和我赌气,就是不搬。
    细致说:“你好猖狂,用臭脚伤害革命同志。”
    “怕味儿就滚。”
    “你呀,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兵团这么处理你一点也不冤枉。”
    “我的案早晚要翻,你看着!搞法西斯专政的,长不了。”
    “好,你诬陷兵团搞法西斯专政。”
    “滚蛋!”
    “你永世不得翻身!”
    “舔球货!一边去!”
    “你没好下场!”
    “咱们等着瞧。”
    这天下工,我把解放鞋一脱,让臭气弥漫了全屋。细致下班后,进屋开始洗涮,
戴着口罩,仍感到吸进了我的臭脚味儿,终于不再和我赌气,冷冷说:“对不讲理
的人,没有办法。”然后把行李卷起,抱到了对面的屋。
    我对自己臭脚的威力非常满意。不费一枪一弹,就把这家伙撵跑。
    多少天没休息了,王连长还是一味地让干,干,干……很多知青嘴里不敢说,
但心里却盼着下场大雨,好有个喘息的机会。
    这天,天气又闷又热,乌云渐渐聚拢到头顶,雷声不时轰鸣。吃罢晚饭,全连
各排都到场院加班,突击堆粮食、入库、盖帆布。王连长精细地观察着谁没来,记
在自己小本本上。
    随着一阵狂风,大雨倾盆而下。小伙子们高兴地哇哇叫起来。嘿,今天老天长
眼,终于给我们下一场大雨,哥儿们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嘿,又没在连长面前暴露
出想休息的思想,真棒!
    雨大哥哟,别急,悠着点劲,最好下他三天三夜,脱坯脱得太累了。
    老孟盖着被子呼呼睡大觉。他干活太实在,一点不知道给自己保留一点体力,
机动使用。常常是领导来了,也拿不出多余的劲儿来表现。而刘福来呢,平时不用
力,专等领导来时拼命干,远比老孟更能给领导留下深刻印象。
    老孟最爱挖土,这是没人愿意干的活儿,又累又不显活儿。如果土软,好挖,
他就特高兴,自言自语:“这片土真棒!脚一蹬,扎到底,老厚一大块。”那甜蜜
劲儿像卖年糕的在夸耀自己的货。他挥着铁鍬,一大块一大块带着潮气,带着光泽
的“年糕”飞到了上面。那铁鍬被他用得锋利耀眼,每天下班后,都擦得干净净,
令人垂涎。
    第二天雨还在下。天阴暗暗的,云层又厚又低,看架势够下一天的。小伙子们
放心了,兴高采烈地拱猪、聊大天、过烟瘾。男生宿舍地上堆着一件件沾着脏泥巴
的衣服。
    大约下午三点来钟,不知谁在外面喊了一声:“连长发话,种子库漏了,快拿
塑料布去场院。”
    有塑料布的赶忙拿出塑料布,没有的就拿起自己垫褥子的条毡、凉席、麻袋片
……嗷嗷怪叫着冲进大雨之中。老盂找不着别的东西,牙一咬,夹着自己被子冲向
场院。到了种子库,他把被子扔到房顶,上面人问:“干什么,疯啦?”
    “铺吧,没关系。”
    李国强见老孟献出棉被,惊喜地叫了一声,撒丫子往宿舍跑,不一会儿也抱来
自己的被子。金刚、孙贵、突木其、张韦等等都纷纷效法,又回去把褥子、被子、
大衣等拿来,扔到房顶。
    老孟这人很少对当兵的发号施令。他的领导方法就是以身作则。
    二排女知青们又羡慕,又妒忌,深深悔恨自己没勇气首先把被子拿来,落在男
生后面。她们急忙跑回去抱被子,半截被连长堵住。但有人阳奉阴违,仍巧妙地把
自己洁净的被子抱到场院。姑娘们尖叫着,欢笑着,似乎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
    花花绿绿的被子、毛毯、塑料布、大衣、棉被套、羊皮……铺在粮库的泥房顶
上。
    当老农工们看见这场面时,摇头叹道:“唉呀,都犯神经了!没被子怎么睡觉?”
    眼看着自己的被子被雨水浸透,粘上了大片大片的泥巴,粮库房顶上铺盖着五
颜六色的花补丁,以及老农工那心疼和不解的眼神,年轻人都分外开心。
    他们很骄傲,把棉被放在泥浆里也需要点勇气。
    我们的布勒格特在瓢泼大雨中欢乐嚎唱:

    棒子渣最容易吃,
    但真正消化就不容易了,
    要把棒子渣做为鸡蛋糕来吃……

    炊事班长很敏感,觉得这是影射连里伙食不好,马上反击:“老布,你别犯贱,
最近这一段,谁给你吃棒子面了?”
    “这是我们石头山上的山歌,操,唱唱怎么不可以?”
    老盂仰天,让雨水淋着他的脸。“金刚,你来试试。密密麻麻的雨点滴在脸上
特舒服,像无数个小鱼苗在亲你。”
    老布勒格特接过话茬:“得了,脱光腚到白毛风里站会儿更舒服,那雪花像无
数个小蝴蝶在亲你。”
    “狗搭茬。去,巴斯以地(吃屎)!”
    老布作个鬼脸:“我吃你娘的板子。老盂,甭老发酸了。”
    老孟憨笑着。
    连细致也把他的一块塑料布贡献了出来。
    突木其爱歪着脑袋沉思,眼睛总偷偷地往女生那面瞟。他正热恋着钟小雪,不
管别人如何议论,他都不在乎,痴痴地向那位呼市女知青献殷勤。
    一排的小伙子们跑回宿舍,他们个个淋成落汤鸡,嘻闹着……有的大把大把地
拧着头发里的雨水;有的脱得赤条条换衣服;有的站在门口,把脚伸进雨水中,冲
着鞋上的泥巴。
    目睹此情此景,我忽然想起鲁迅的一句话:“那些青年,拼命地使劲他们稚弱
的心力和体力,奔走于风沙泥泞中,想于中国有些微的裨益……虽然无先见之明,
这些血汗换来的财富,大抵仅供虎狼的一舔,但他们爱国之心是真诚的……”
    谁不知道团里有的干部,几百斤上千斤地往自己家倒腾小麦!
    雨停了,太阳出来,可那些被子还静静地盖在粮库房顶。棉纤维里的雨水,汇
成细细水珠,从房檐处滴嗒滴嗒往水泥地上溅。
    人们数了数,约有60多床被子铺在了房顶上,
    二排停止工作,为全连拆洗被子。
    老孟的低烧还在继续。他老想睡觉,放屁咚咚响。到团部医院一查,发现转氨
酶500多, 确诊为肝炎,立即住了院。以后又回赤峰休息,他的东西没人敢再摸。
他的脸盆、衣服、书包等像遗物一样,原封不动摆在哪儿,几个星期也不带丢。
    自沈指导员调走后,树倒猢狲散,连里的复员兵及部分锡林浩特知青全蔫了。
有门路的纷纷往团里调。他们很清楚,王连长和沈指导员不对付,留在七连没好果
子吃。老蒋因为小偷小摸,名声不佳,调到九连赶大车;韦小立调到了连部当文书。
连里各个位置都渐渐换上了过去受沈指导员压的人。
    老姬头嘟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哪!”他已放回连在牧区干活。
    这王连长真不错。
    皮金生的处境更不好。过去因为是校足球队的主力,在知青中挺牛,但干活儿
不行,最后被王连长给撤了班长的官儿。
    这年秋天,牧民斯楞赶大车时把腿挤断。团里治不了,建议到赤峰去治。连里
决定派个人陪斯楞去赤峰看病。皮金生自告奋勇,积极要去。连长同意了。谁知他
把斯楞安置在赤峰一所医院后,自己溜回天津,一下子住了半年多。
    斯楞汉话不好,从没出过远门,是个纯乡巴佬。皮金生走后,护士见他又土又
脏,非常冷淡。只住了几天,斯楞受不了,忍着疼跑回连,结果那个腿变成了“倒
格愣”,讹了连里一笔钱。连长非常生气,憋着劲要收拾皮金生。
    皮金生回连后,停职检查,半年的工资全部扣发。
    皮金生镇定自若,自有摆脱困境的办法。
    原来这次回家,他跟北京宣武杂技团的一人学了几手魔术。回连后,四处给人
表演。他像卓别林一样转动着神气的眼珠,翘着小胡子,板着面孔。一小乒乓球从
拳头里消失,又从耳朵里掏出来;用手绢盖住一块馒头,念几声咒,馒头不翼而飞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这点本领轰动了寂寞的七连。大人、小孩一见他
就死乞白赖要他变戏法。一时间,他成了家属区最受欢迎的人。看他玩儿几张牌,
几个小球儿,好像看了什么最精彩的马戏表演。变戏法缓和了斯楞的事对他的不利
局面。王连长的怒气也渐渐消了,后来工资全补发给他。
    春播期间,胖团长来七连蹲点。听说此事后,把皮金生叫来表演。皮金生从从
容容耍了几招儿,给老头儿唬得一愣一楞。非常幸运,胖团长对他印象不错。从此
后,一有空他就到连部客房,帮助肥团长打水、扫地、晒被子……落落大方,丝毫
不怕别人骂他舔球。每逢晚上,胖团长没事的时候,他就来为胖团长变几手,海阔
天空神聊一气,充分发挥天津人的嘴巴威力。玩牌时,还常常跟胖团长小争一下,
让胖团长赢得更开心。
    两星期后,他达到了目的。胖团长给政治处李主任打了个电话,推荐皮金生到
团部宣传队变戏法。
    自传达了三十号文件后,连里知青对我的态度都有所好转。过去从连部到家属
房的路上,没人向我点头,打招呼。现在点头,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连长还让我
写了一篇批林批孔的大批判文章,贴在连部走廊的墙上。不用说,连长对我的态度
大大影响了全连知青对我的态度。
    一天,老常从团部赶车回来,对我说:“嘿,你们北京知青慰问团到团里了。
还开个座谈会,你去了没有?”
    “不知道,没人通知我。”
    后来又得知全团每个北京知青发了一个水碗和一条毛巾,也没有我的。
    好不窝火,找到金刚,气愤地问:“我是不是北京知青?”
    “是。”
    “慰问品为什么不给我呢?”
    金刚面露难色:“不知道。”
    “就算我犯了错误,但身份还没变吧?”
    “好,我替你问问去。”
    金刚马上到连部问文书:“慰问品怎么没林胡的?他也是北京知青呀?”
    韦小立说:“北京知青名单报到团里时有林胡,是团政治处把他名字给删了。”
金刚回到班,对我说:“这不是连里的事,是团政治处把你的名字给删了。”
    当晚,我借了一匹马,一蹦子跑到团部招待所,打听到北京慰问团的屋。
    我敲了敲门,走了进去。屋里,一位50多岁的女干部和善地望着我。她脸上有
不少皱纹,面色发黄,精神还挺好。另一位是男的,50多岁,满脸疙瘩。
    我对男的说:“你们是北京慰问团的吧?”
    男的客气地点点头:“对。”指指女干部,“这是我们团长。”
    女干部很客气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北京知识青年,有点事想向你们反映一下。”
    男的问:“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
    “四十七中的。”
    老太太的目光忧郁而慈祥:“说吧,孩子,你们青年人是祖国的希望,早晨八
九点钟的太阳,你们辛苦了。”
    而那男的却瞪着警觉的眼睛。可能大晚上突然闯进来,有点儿异常。
    “我1968年来到这儿后,因为得罪了指导员,七零年被抓了起来,被兵团打成
反革命。我对这么处理一直不服,多次向各级领导反映,请求重新处理。在实在没
有办法的情况下,还曾逃跑上访。最后兵团同意给我复查,却迟迟不下来,我想请
你们替我向兵团催一下。”
    这位女干部很同情地点点头,那男的却态度冷漠,眼神里充满怀疑。
    “可以,可以。你有什么材料,我们都可以帮助转交。”
    我把自己写给兵团和中央的申诉材料共20来页,从口袋里掏出来,给了这位女
干部。“我的主要问题都写在这儿里了,希望你们向上面反映反映。”女干部很认
真地听着,而那男的却开始审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胡。”
    “你就是林胡?杨沫的儿子?”
    我点点头,看得出他听说过我。
    “我们团长今天去了好几个连,很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同志,我是从七连偷偷跑来的,明天白天还要干活儿,来不了。我没别的事,
就是希望你们能把下面知青的真实情况向上反映。”
    女干部眼里含着泪水大声说:“孩子们,你们受苦了,首都人民没有忘记你们。
我自己的孩子就插队,我知道你们的情况。你们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建设边疆,
保卫边疆,为革命做了很大贡献。祖国和首都人民都在挂念着你们。中央这次组织
慰问团就是关心你们的一个体现。孩子,我一定要向上反映你所反映的问题。我本
人在林业部工作,将来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到林业部直接找我。”
    我向她伸出手,这位憔悴的女干部毫不犹豫地与我紧紧握了握,一股暖流涌上
心间。我又向那男的伸手,那男的却装作没看见,故意和女干部说话,干了我一顿。
    出了门,我狠狠地骂着自己:“真贱!”非常后悔向那男的伸出手。
    1973年8月, 盼望已久的十大终于召开。我聚精会神地听着广播,听着大会主
席团的名单。心里暗暗希望江青能离开政治局,这样自己的罪状就少了一点。但最
后宣布名单时,她还是政治局委员,很有些惘然。不过,王洪文的政治报告里提出
了反潮流,给我带来了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