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刑警队长 一 一张请帖

    刑警队长陈忠平是不怎么爱喝酒的男人。可是,今天却喝了许多醇香味美的金奖白葡萄酒。他也从来不抽烟,这在当今的年轻人中间,特别是在干他这一行的同事们之中,的确是少有的。不过,他现在却接老马递来的一支烟,衔在嘴上,动作不那么熟练地用火柴点燃了,悠闲地吸着。

    这是夏天的一个晚上,他和侦查一组组长马良对坐在一扇大玻璃窗前。脸颊一阵阵地发烧,脖子上的青筋也在起劲地搏动,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脸一定很红。

    老马的脸是长方形的,一双浓黑的眉毛使他的神情总是那么威严而含蓄。尽管今晚他喝的酒很多,但脸色丝毫没变。陈忠平总是在心里嘀咕,老马这个人怎么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侦察员呢?搞侦察嘛,需要其貌不扬,以免引人注意,这是追踪罪犯的一个必要条件。光是他那对眉毛就能叫人见一面而永远难忘。他想着,朝玻璃窗望了望,在烟雾缭绕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忽然心里想到:“我是不是也过于英俊了?可是我不是也干的很成功么?”

    他喷出一口烟,不禁哑然失笑了。

    老马的兴致很高,他带着一种父辈的疼爱神情,望着他的顶头上司,打趣地说:“做梦娶媳妇啦!美的你忍都忍不住!”

    刑警队长只是笑着,耸了耸眉毛。今天他们刚刚逮捕了两个罪犯,至此,苦了他们整个冬天的一桩大案终于了结了。这时候的心情是轻松的,有如马拉松赛跑跑到了终点,也好像长久被捆缚而突然得到了解脱,真想尽情地舒展一下身子。就这样,两个人在小红楼刑警队长的办公室忙完今天的工作之后,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决定,一起到友谊饭店来吃晚饭。

    这座面对民主广场的大饭店,是他们最喜欢用来消磨时间、松弛身心的地方。

    这座大厦是二十多年前建造的,式样较老,但却很有气派。厅高墙厚,底层是一般餐厅,二楼是外宾席及宴会厅,再往上就是高级的客房了。白天南面窗子阳光明媚,窗外宽阔的广场历历在目;北面窗子浓荫重重,在马路花园里,绿树后面是缓缓的流水、小桥和花廊。现在夜幕低垂,南窗外广场上灯火辉煌,北窗下路灯发出柔和的光,照着一对对温情脉脉的情侣。

    陈忠平和老马坐在北窗前,他们透过半掩着窗帷的玻璃窗,凝视着外面恬静的夜晚,正在交谈着。

    老马满面春风地回想起自己的昔日,感慨地摇摇头说:“我在你这个年岁上刚认识我老婆,一想到要结婚,觉得真是一件新鲜事,却又挺舍不得打光棍的日子,单身汉游荡惯了,干起工作来没牵没挂,有时肚子叫了就跑到这儿来吃饭,坐在这窗前看人家谈情说爱,自己心里倒是暖洋洋的。”

    陈忠平抿着嘴注视着老马,他的眼睛在笑。

    他们吃的都是海味,老马两只手在认真地剥着海螃蟹的大钳子,目光却在陈忠平的脸上寻找着什么:“你也该打打主意了,都三十五岁了,再晃两年就是老头子了。”

    “是啊,可是,总没合适的。”

    “你也太挑眼了,别人给你介绍的,光我就看过了四个,哪个不比我老婆好几倍?都是知识分子,人又漂亮,性格也很不错……”

    陈忠平的视线越过老马的肩投向窗外,脸上一股茫然的神情。他慢慢吐出一口烟,截断对方的话:“怎么跟你说呢?老马,要真是象你们俩那样,我还不乐意吗?”

    “我们俩?”老马怔怔地望着他。

    “是啊,你们怎么好起来的?”

    “我们?我一见到就喜欢她,离开后就更想了,再见面,她就答应我了。怎么好起来的?就这样啊。”

    “‘就这样啊’……是啊!这有多美。就要有这样的感觉才行呀。”

    “你这个人一辈子也不会有这种感觉的,干起工作来什么都忘了。”

    “那你可看错了,我也许是爱起谁来就什么都会忘的。”

    “你爱谁呢,什么样的人?”

    “天天和咱们打交道的。”

    老马茫然地望着他。陈忠平噗嗤一声笑了,他把烟头拧灭说:“我在爱逃犯。”

    两个人对视而笑。

    当他们走出餐厅时,夜色更浓了,微风吹来阵阵花香,令人心旷神怡。两人在台阶上稍微站了一会儿,望着广场的夜景,洒水车把广场泼的湿漉漉的,空气更加清新。

    餐厅正门前停着几辆高级轿车。从翠竹丛生、壁灯辉煌的门厅里,走出几名服务员和工作人员,陈忠平一眼认出了其中一个中年人是局里警卫处的一个科长,他知道这是宴会散了,不知今晚是哪位首长做东道主。老马也很感兴趣地注视着这边的情形。

    这时,大门里走出一批人来,其中有七、八位是欧洲的外宾,他们正向几位中国同志道谢告辞。中国同志中间有一位五十开外的人,看上去像是个主要领导人,他的衣着笔挺,举止端庄持重,谈笑风生,和蔼可亲。他的脸刮得很干净,显出健康的红润;眉毛象是刀刻的,显得那么有力;两只眼睛很大,看人时目光专注,鼻梁笔直高挺,嘴唇很薄,不说话时紧绷着,两个嘴角却打个小弯,使整个脸变得生动,泛起笑意。

    这位领导是他们很熟悉的人物,就是这个省会的市委书记兼革委会副主任田成山。

    田成山做进一辆交际处的红旗轿车,随着车队离开饭店,沿着广场边沿的马路驶去。

    老马回过头来对陈忠平说:“田副主任现在对社会治安抓得很紧啊,一个月里做过两次指示了。”

    陈忠平走下台阶,开始向广场上走去。

    “刑事犯罪率增高,过去不算什么,但是,现在刑法公布了,又进行了一段法制教育,再不见成效,市委当然要注意了。听说,从这个月开始,他亲自负责抓治安。”

    夏日的闷热退却了,天边云际里亮着闪电,风变得凉丝丝、湿漉漉的。好像要下大雨了,已经听到了滚滚的雷声。老马看看天色,脸上浮现出由衷快慰的神情。陈忠平为他的情绪所感染,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今天晚上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了。”陈忠平说,“这一晚上我什么也不想,美美地睡上一觉……自从接这个案子以来还没有这么个机会享享福呢!”

    他们俩对视了片刻,陈忠平感到彼此的目光中流露出的情感是那样地和谐,甚至连最微妙的感觉都是彼此地默契,仿佛老马和他年龄上没有丝毫差别,而性格又是那样的合拍。所以,陈忠平越来越感到,只要是他负责的疑难重案,就非要老马来配合不可。刚接手的案子若不是他们俩唱哼哈二将,出色配合,怎么能这么神速地使狡猾的敌人自投罗网、束手被擒呢?

    老马住在法院后面的公安局宿舍区里,他和陈忠平分手后便穿过广场向东走了。

    陈忠平沿着原路返回小红楼,马路上的杨树被雷雨前的大风刮得哗哗作响。忽然,天上飘洒下豆大的雨点,霹雳叭啦地打在他的脸上。他迈开腿飞跑起来,雨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服,浑身水淋淋的象个落汤鸡一样。他奔跑着,仿佛觉得自己象个孩子。忽然,学生时代的记忆袭上心头,眼前不时地显现出十几年前的情景:那是在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坪上,他和一个女孩子手携手地在雨中奔跑着……

    陈忠平回到宿舍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裹着一条浴巾在窗前的圈椅上坐下来。雨仍在下着,一阵阵清凉的湿风从半开着的窗户吹进来。

    这个房间在这幢三层小楼的顶层。写字台、床、衣柜、书橱等家具布置得井然有条。房间的主人单身生活惯了,已经形成了一种特有的生活方式,规律而简单。床脚有一张茶几,上面摆着电话机和立体声录音机,还叠放着几本书、吕皮夹、卷宗袋子。挨着茶几有一个式样蠢笨、但一看便知坐上去肯定十分舒适的单人沙发,旁边的书架最上层摆着一些果盒和罐装饮料,还有一盏小台灯。这个角落是陈忠平最喜爱的地方:拉上暗紫色的窗帘,打开小台灯,往沙发里一缩,最能专心地思索和遐想,甚至在这里所得到的休息也常常为那张床所不及。

    这是刑警队长已经乘好凉,坐到这里来了。他开始拆今天的来信,第一封信的信封是牛皮纸的,落款竟是自己的母校——实验学校。自从父亲去世以后,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收到过寄自母校的信件了。好奇心驱使他猜了一下,最后实在琢磨不出什么名堂来,便急不可耐地把信封扯开,立即从信封里飘然落出一张粉红色的硬纸片,刑警队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请帖,上面写着:

    陈忠平同学:

    我校于七月廿四日举行建校四十周年校庆活动,各届同学将欢聚一堂,师生共同欢度营火晚会,盼望您全家同来参加。

    此致

    敬礼

    实验中学校庆筹委会

    一九七九年七月十九日

    另告:如您与其他同学保持着联系,请代为通知。

    刑警队长放下请帖,呆呆地凝视着窗户,他的心绪被母校的邀请牵动了,脑海里涌现出许多亲切而难忘的往事,睡意顿时消失了。他第一次盼望时间能过得快些,再快些!他希望在那个动人的营火晚会上,不但能够见到阔别多年的老师和同学,而且能够和她重逢。和她,和那个他在心底里深深地怀念的姑娘重逢……

    刑警队长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大学生的身影。她那美丽的脸庞、迷人的大眼睛和动人的笑容,不时地在他脑海里闪过,恍惚之中仿佛两人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雨停了。他推开窗子,夜空里云开雾散,星斗满天,雨后的晚风夹着一股槐树花的幽香,清新醉人。他看看手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

    一段时间以来的紧张工作和渐渐消失的酒后的兴奋,使他逐渐经受不住睡意的袭扰,他静静地躺在沙发上,那些甜蜜而又辛楚的往事的回味,象一支梦境深处飘来的音乐,把他带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