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刑警队长 二 夏夜惨案

    在刑警队的小红楼东面,隔着两个居民区,有一条东西走向二百多米的死胡同,这条死胡同名叫首饰巷,它的一头在花市大街的研究铺旁,这条大街是一条相当热闹的旧街,两旁多是一些铺面比较陈旧的商店、饭馆、小铺子,也有少数新建的商店、剧场、电影院。每天到了上下班时间,整条街道就成了自行车的天下,车铃声和汽车喇叭声汇成一片声音的海洋。

    首饰巷的路面是柏油的,许多槐树从两旁的院墙上,伸出茂盛的枝叶,把这窄窄的路面遮得不见天日。夏日里这倒是极好的幽深清凉的地方。小巷的尽头是一面高墙,在这儿,小巷向北拐了一下,在一个平房院落门前终止了。

    现在刚刚过了清晨四点钟,有一个青年骑着自行车来到门前。天刚蒙蒙亮,门上的路灯透过树枝洒在门前,斑驳一片。这个青年,放好车子,在门前蹲下,把手伸进门角,摸索了一阵后,拿出了一把钥匙,他用这把钥匙打开门上的暗锁,门被推开了,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这个人走进了院子。两株高大的核桃树把小院的上空遮盖着,院子里很暗,院的西面是高墙,南面是矮墙和大门,北面是正房,东面是厨房和厕所。这个年轻人稍微定了定神,便径直向正方东面的窗子走去,那窗户敞开着,纱窗关着,年轻人贴着边向内望着,轻声喊道:“来子!来子!”

    里面没有回声,年轻人的脸上出现了迷惑的神情,他看到房间里没有人。一张床临窗而置,只有一条毛巾被斜搭在床头,书桌、衣柜、凌乱地堆放着书本和衣服的小书架……房间门敞开着,地上有个台灯,灯罩被人踩扁了,看样子是从书桌上掉下来的。年轻人的神色紧张起来了,他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便一纵身,跃上窗台,推开纱窗,探进了大半个身子,顿时,他声音有些异样地叫了一声:“来子!”

    屋里寂静无声。这个年轻人缩回身来,茫然地回头张望沉寂的院子。突然,他象触电似地浑身打了个寒战,一只圆睁着双眼的大花猫,正蹲在他身后的厨房顶上,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仿佛这个天地里只有这一个活物。

    年轻人跳下窗台,踌躇地向客厅门走去,他发觉门是虚掩着的,便推门进去。客厅里有几件沙发,还有茶几和电视机。右侧有个门通来子的房间,左侧则是来子父母的我是,年轻人轻手轻脚地向敞开着的东侧门走去,这里要经过一个小储藏室才能拐到来子的房间,就在年轻人迈进东侧门里,走到第三步的时候,他六神无主地回头看了一下身后,又转过脸来想继续往前走,但他忽然象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似的,站住不动了,周身痉挛般地发抖。他缓缓地重新又回过头来睁大了一双恐惧的眼睛,在黑暗中费力地分辨着对面那个半开着的门口一件淡淡发白的东西,他越看越害怕,头发好像都竖起来了。

    他看到一只手,那是一只沾着血的手!张开五指,一动不动地伸向空中。

    “来子!”他喊了一声,这声音是那样的响亮,甚至在这万籁俱寂的环境中,自己听来都被吓了一跳。可是,没有人回答。年轻人胆战心惊地向回走去,他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就不敢再往前走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就靠在门坎上,年轻人几乎连大口气都不敢出,蹑手蹑脚地,把脖子向前伸得象鹅颈一样长,他横移了两步向门里望去,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一个裸体的女人斜躺在离门坎不远的地上,床上还有一具尸体,是个男的,头倒吊在床沿下……

    “啊!”年轻人突然大叫了一声,象触电般地蹦起来向门口奔去,黑暗中他踢倒了一张茶几,跌了一跤,他又迅速地爬起来跳到门外,跑过院子,出了大门,双手抖抖索索地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开了车锁,推着自行车跑过胡同拐角,蹬起车子发疯似地向花市大街驰去。

    几分钟后,年轻人就气喘吁吁地坐在花市大街派出所的值班室里面报案了。隔着一张写字台,他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值班民警,正在拨电话;他身旁站着另一个刚刚睡醒了的中年警察,高大的身躯靠在窗台上,正在用一部电话通话:“刑警队吗?……我是刘汉……”

    另一部电话也通话了:“是分局值班室吗?……我是花市大街派出所值班民警谢祥生,我现在报告……”

    五分钟后,一辆两轮摩托车从刑警队的小红楼里驶出来,刑警队长伏在车把上,他下身穿了条空军蓝裤,上身是件圆领短袖汗衫,身后坐着一名老刑警郭同武,这个人身着警服,右臂的腋下夹着一只皮包。

    摩托车开到首饰巷尽头。刑警队长跳下车来,从腰中拔出一只左轮手抢,提在手上向大门口走去;民警谢祥生已经先到一步,他是骑着自行车来的,听见摩托车声,就立刻从客厅里跑出来迎住刑警队长。

    陈忠平问了一下:“现场你看过啦?”

    谢祥生点点头:“真惨呐,一家三口全完了!”他搓着两只手,脸色很难看。

    陈忠平站在门口,向客厅里观察了一番后走进门去。他首先看见了左侧门口那只血手,他用枪筒把门顶开,眼前出现了令人骇然的惨象:女尸的头靠近门口,脚挨近床,她上身仰躺在地上,下身侧卧,一只手向前曲伸,搭在门坎上。另一只手紧攥着一条毛毯,这条毛毯堆在她身边,她的胸部和腹部有几处醒目的伤口,鲜血淋漓,身下的地板上有一滩血迹;男尸横着身子仰躺在床上,脑袋在床边耷拉着,一只手臂垂到地板上,赤裸的身上布满了伤口,血肉模糊。满室狼藉,所有的箱箱柜柜全被打开,东西甩得遍地都是。

    门外又响起摩托车声,随着杂乱的脚步声纷沓而至,门口出现了一小批人,刑警队的后续人员和分局的侦察组赶到了。老马走到陈忠平身旁说:“警犬到了。”

    陈忠平沉思了一会说:“恐怕没多大效果,试试看吧。”说完他走到右侧门口,同样用枪管把门顶开到最大限度,他站在这儿只能看见开着门的储藏室了一角,而再往里去的那间房子,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知道那个门也是开着的。于是,他向里走去,在储藏室门前停住步子,仔细观察起来。在他身后,老马已经开始进行工作了。拍照的镁光灯一闪一闪地把人们的视线弄得忽明忽暗,警犬焦急地呜呜叫着。

    陈忠平站在走道尽头那间屋子的门口,打开灯,眼前出现了空旷的床,凌乱的桌子,书架和地板上的那个台灯,他的视线在地板上向前移动,蓦地发现一片殷红的血泊。黑暗的床下有一具蜷缩着的尸体,死者被割下来的头靠着一只床腿,这是个男青年,眼睛还在睁着……

    几条警犬勉强嗅出一道可疑的痕迹,到了花市大街上就再也找不到了。警犬教练员辨认出这痕迹是几只崭新的解放鞋足迹。

    天色亮起来了,首饰巷的居民,见公安局的人在靠近小巷尽头的地方戒了严,人们聚集在离警戒线有十多米远的地方,向这边观望,互相探问,互相议论着小巷深处那家独门独户的人家所发生的事,不时地自动让出一条通道来给公安人员以行走的方便。

    不久,停放着摩托车、吉普车的首饰巷门口又开来一辆小轿车,车上下来一个瘦削矮小的老头子,他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穿着灰色的长裤和白色的短袖衬衫。一个人悠悠达达地向小巷深处走去,在人群聚集的地方,他和蔼地请别人为他让路,穿过警戒线时,和民警们点点头。

    这个小老头走进院子时,刑警队长正和一个健壮高大的中年人交谈,他们看见老头走来,便停下谈话向他迎过去,那个中年人先叫了一声:“刘局长。”

    刘局长环视了一下四周,又望着他们俩问道:“怎么样?现场搞出了一些名堂来没有?你们俩哪个在搞?”

    中年人说:“陈队长‘出’的现场,我们分局也参加了一个组。”

    陈忠平补充说:“我们搞了一遍,丁局长来后他又看了一遍。现在一时还没什么线索,没有发现罪犯的遗留物,凡是值钱的东西几乎都没有了。”

    刘局长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刑警队长问:“是谋财害命?”

    “看现场情况有这种可能。”刑警队长说着看了一眼分局长丁辉,又说,“还有奸尸迹象,象是流氓集团干的。”

    “好象就是那么回事!”丁辉几乎是肯定的回答。

    刘局长没吭声,他转过身便向房子里走去,刑警队长和丁辉跟着他又看了一遍现场,这时法医宋迪正在工作,他是个五十开外、身体发胖的人,戴着宽边眼镜,一派学者风度,脸上总是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情。

    “现在死亡的时间能够确定了吗?”刘局长问。

    宋迪从女尸旁站起来,一边摘去手套,一边思索着回答:“从尸体的情况看,死亡时间在四小时以内,报案时间是凌晨四点钟,由此可见作案时间是在午夜十二点钟左右,三个尸体的情况基本上差不多,是用利刃刺中身体要害部位而死亡的。不过,每个人身上都有为数不少的刀伤,有的深达内脏,象是搏斗时留下的伤口。”

    刑警队长从地板上拿起一块小闹表递给刘局长说:“这上面的时间是十一点五十分,很可能是作案的准确时间。”

    “嗯,不矛盾,大致上就是那个时间。”宋迪推了推眼镜。

    刘局长把表拿在手里端详着。这块旅行闹表的表面被摔碎了,而且还被人踩了一脚,指针都停了。

    他环顾四周,问丁辉:“怎么没看见所长呢?”刘局长在“爱民月”时到这个派出所蹲过点,所以认识他们的所长。

    “哦,他大概在外面……你去让所长来一下。”丁辉一面对一个民警说,一面跟着刘局长走到客厅,三个人在客厅的一角站着说话。这时,死尸被盖着白布放在担架上被往外抬去。

    一会儿,派出所所长走进门来,他后面还跟着第一个到现场的值班民警谢祥生。

    分局长丁辉正在说话,刘局长鹰隼一样的眼睛深埋在松弛的眼皮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刑警队长两腿叉开站在那里,双手屈抱在胸前,脸上是一副专注的表情。

    “死者男的叫周大文,是省外贸局的行政干部,今年四十八岁。女的是他妻子,叫温莹,三十三岁,周明军是他们的独生子,十五岁吧?”丁辉把视线转向所长。

    “十五岁。”所长肯定地回答,“是高一学生。”

    刘局长问:“你对他们一家都掌握些什么情况?”

    所长抱歉地摇摇头:“这个……他们搬这儿来住的时间不长,以前这儿住的是一位大学副教授,半年前出国了。”

    刑警队长饶有兴趣地看着民警谢祥生蹲在那里扣鞋带,他那双皮凉鞋样式很时新。

    刘局长走到院子里,一面往厨房里东瞅西瞧,一边头也不回地说:“老丁,案子出在你区里,你参加一起搞吧!”他转过头来注视着大家,神情显得非常严肃,“现在这个时期要特别安定才行,国家刚刚通过了刑法,我们现在还在搞法制宣传月,这个惨案是在我们脑壳上压块大石头,叫我们看看地下,我们脚底下还很不干净哟!一定要迅速破获这个案子!杀人凶手要严律正法!”刘局长说话声音低沉而有劲,还带着较重的南方口音。

    “省委、市委很重视犯罪率,凶杀、抢劫、强奸这三类大案由市革委会田副主任亲自过问,凶杀案省委书记还要直接听我们的汇报。我看,紧紧抓住这个案子,我们狠下一番功夫,搞他一次大扫荡!”

    刑警队长向老马递了一个眼色,两人都暗暗感到高兴。陈忠平清楚地记得一九六九年发生的里海公寓凶杀案,那是以打砸抢形式出现的枪杀劫财案件。当时,一位军管会主任刚刚上任,很想大干一场,便投入了很大的力量。陈忠平和许多刑警人员苦干了两个月,不但捕获了几名凶杀,而且还带出了一批案件,特别是查到了一批非法制造的武器和保存枪支弹药的人。但是,结果却令人很尴尬:不知怎地被害者忽然成了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上级决定此案不予立案,凶手也不成其为罪犯了。这个情况的突变,不但使刑警们出乎意料,而且当犯人被宣布释放时,连他们自己也都目瞪口呆,许久醒悟不出其中的道理来。

    陈忠平当时真是气得咬牙切齿,为什么发案时谁也没说过被害者是个“罪该万死”的人,而一旦捕获了应处死刑的凶手,被害者就成了死有余辜的反革命了呢?这分明是为凶手解脱的诡计。但是,面对着阴谋,他没有任何凭据,也没有多大能量来拆穿它,自己毕竟只是个小人物啊!而且,那是也无所谓法律不法律,哪个人有权就有道理。即使你能了解到事情的始末,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陈忠平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一怒之下,一巴掌把写字台上的玻璃板给拍碎了。掌心被碎片割破,血流满手,现在右手上还留着伤疤哩!

    那批带出来的案件情况也很复杂,象是草地泥沼一样,处处是陷坑,因为派性斗争的利害关系,也因为许多人所不知道的内幕和阴谋,有些案子戳到了某些实权人物的痛处,那些毫不退缩、执法不阿的具体办事人员,就遭到隐晦的报复,结局当然是把这些人请开了事。那位军官会主任,态度早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切都成了刑警队的不是了,好象当初那个决策的人并不是他。陈忠平一想起这事来就非常气愤。

    刑警队长看着刘局长,心想,当时这个老头子被关在监狱里,也许还不了解那个情况吧?不过,今天不是从前了,凭着刑法和刑事诉讼法的威严,只要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去干,结局会是令人满意的。

    “真该在这个案子上大显一番法律的威力,否则,照我们现在常说的——我还有什么脸戴着这颗国徽活着!”他这样狠狠地想着,对老局长的决定是很抱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