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刑警队长 三 关系学家

    侦察周大文的案件就这样开始了。第一个被叫来询问的当然是第一个到惨案现场的人。

    这间办公室在小红楼的一层,高高的窗子上挂着窗帘,窗帘半掩着,外面是茂密的大树和行人稀少的马路。办公室里放着四张桌子,双双成对,还有几排文件柜立在墙边。

    雨后的凉爽随着太阳的升起很快就消失了,外面燥热的空气使人烦躁不安,树上的禅起劲地叫着。好在房高墙厚,屋子里倒还凉快。

    刑警队长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他的对面是,老马身边的窗台上坐着老刑警郭同武,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另一张桌子面对面地坐着中年刑警唐连义个皇甫敦。前者总是相当注意风度,服装入时,再加上他那潇洒的发式和标致的脸,说是一员追捕逃犯的干将,倒不如说是一个身材修长、风度翩跹的电影演员;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修边幅的皇甫敦,这个人中等个子,嘴角老是一副无所谓的笑容。他白天总是昏昏然地打瞌睡,夜幕一降临,便精神抖擞,充满活力,他是全队有名的夜猫子。报案时,正在花市大街派出所进行别的工作的侦察员刘汉,此刻正坐在门口的卷宗架旁,在他的斜对面有一对沙发和茶几,分局长丁辉和预备作记录的另一名青年刑警方伯阳,端坐在沙发上。小方桌边支着一把折叠椅子,这个侦察组里唯一的女刑警师梦蕾做在那儿。她大约二十五岁的样子,身材很苗条,烫着头发,爱穿时装,白净的脸上总是浮着两片红晕,长的不算十分漂亮,但却非常可爱,给人的感觉很象一名乐天派的大学生。她不但是组里那位老技术员邢杰的得力助手,有时在侦察工作中还能发挥出色的作用呢。至于那位此刻不在场的技术员邢杰,则是组里必不可少的一位专家,他工作的年头久,还出版过两本专业书,所以同事们给他“博士”的外号。

    刑警队长的脑袋里一直转着这桩案件的特点:罪犯是蓄意谋杀,还是在偷窃作案时被主人发觉而行凶呢?他确信一条规律:凡是作案现场,罪犯总是会留下足以构成线索的物证的,或是遗留物,或是犯罪痕迹。然而,这桩大案竟没有找到一件遗留物,和足以构成重要意义的痕迹。而且也没有发现可疑的指纹。至于足迹,一时就更难以作为可以寄托希望的线索,两种可疑的脚印都是崭新的解放鞋,这是侦察员最头痛的一种鞋印了。这种鞋产量高,数量多,实在使人难于查清。现在只得把工作重点放在周大文一家周围的人事关系中去,希望能够从中发现重要线索。

    报案的那个青年人被引进来了,他显得很拘束,有点不知所措地打量了一下房间里的人。老马给他搬了个折叠椅,请他坐在自己旁边,这样他基本上是面对大家了。这时,刘汉给他端来一杯茶,小伙子赶紧起来双手接住。

    老马把自己的椅子拉开些,侧过身子对着他坐下,便开始提问:“你叫张小明,是水泥构件厂的徒工,对吗?”

    年轻人点点头:“嗯。”

    “你讲讲报案前后的情况吧。别着急,慢慢讲,多想一想,不要拉掉什么,号码?”老马和蔼地说。他点燃了烟卷,吸了一口,又把烟盒打开朝陈忠平递去,陈忠平摇了摇头。他和老马在一块儿,一天到晚不知道要“反击”多少次这样的“进攻”,老马把烟盒又递给窗台上的郭同武,他拿了一支烟。

    刑警队长温和的目光在注视着张小明:“把你吓坏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死人。”张小明咽了一口唾沫,心有余悸地说,“天又黑……都到派出所了还摔了一跤。”他的右臂下涂着一大块红药水。

    “本来我和来子约好了,今早上出去……来子是周明军的小名,我们都这么叫他……”这个年轻人身体很敦实,有些傻里傻气的样子。

    “我们打算到火车站赶四点半的火车去鸽子沟,是来子帮我家的忙,去办我妹妹的事。我妹妹分配到鸽子沟有两年了,在矿上干活又脏又累,条件很差,她还有先天性心脏病,和她一块去的女同学到了矿上没几天就都调回来了,她怪可怜的,我们家没什么路子。去年冬天,在滑冰场上来子和别人打架,我弟弟他们恰巧帮了他的忙,他们就成了好朋友,后来是我跟他提这个事儿,他答应回去跟他爸爸说一说。为这件事,我们家拆了好几件家具给来子打了一对沙发。最近来子说事情联系的差不多了,答应专门帮我们跑一趟。他早上起不来,我是去叫他起床的,到了他们家,我拿钥匙开了门,那把钥匙是来子昨天晚上放在门角给我早上用的,我开门后就去窗前喊他,后来又爬到窗台探进头去看,他没答应,也没人影,屋里是空的。后来我想从客厅门里进去找他,就看见他爸爸那个屋子的门坎上有只血手,再一看,就看见了死人,我吓坏了,马上跑来向你们报告。”

    “你最后一次见到来子是在什么时候?”老马问。

    “就在昨天晚上啊,我晚上八点钟去的,回家时可能有十点钟了吧,差不多就是十点钟。”

    “你在哪个房间呆过?”

    “我先在他家客厅里呆了一会,那时候电视刚开始,后来节目不好看,来子不想看了,他就关了电视机,带我进他的房间了。我们在他的房里聊天。”

    “都聊些什么?”

    “嗯……我有点儿忘了……哦,对了,我们谈他放假的事,他说,他马上就要去泰山和青岛度暑假,我问他和谁一块去,他说就他自己,是他爸爸给安排好了的,通过关系,住的地方和吃得玩儿的都很好。

    “我让他把录音机拿出来听听,他家有个挺高级的录音机,是手提式四个喇叭的。可是他说录音机坏了,我问他怎么坏的,他说是给手电筒砸坏的。后来我们玩了一会儿象棋,我看他直打呵欠,我就回去了。”

    “你说……他的录音机给手电筒砸坏了,这是怎么回事?你问他了吗?”刑警队长在现场没有看到录音机,想必已经给罪犯盗去了。因此,有点不明白是怎么砸的。

    “我问他了,他好半天没说什么,我又问,他不耐烦地说:‘我妈摔手电筒砸的。’我说:‘她干吗摔手电筒呢?’他说:‘她和我爸打架。’”

    “什么时候?”

    “不知道。反正我弟弟前天在他家要听录音机时,他就说:‘算了’,也许那时候就坏了。”

    “昨天晚上你看见过他父母吗?”这是老马在发问。

    “没有……哎,见过。我出来的时候他们俩刚从客厅里走进去,好象是刚送走了客人,他爸爸笑呵呵的,象是特别高兴的样子,他妈妈也是。”

    “他们说些什么?”

    “这个……”青年人沉默起来。屋里十分宁静,小方的钢笔在纸上的沙沙声也停止了。过了一会,青年人又说:

    “他爸爸好像说了几句:‘怎么样?他就是厉害,那个独拐子没几天就得给我滚蛋。我早就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妈妈好像没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嗳!对了,她还说了句:‘那还不是我逼着你去找他的!’噢,还有,他爸爸说:‘好,好,算是你的功!你的功!砸了一台录音机倒砸出名堂来了。’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里面了。”

    “他们家来了客人?”刑警队长很感兴趣地问。

    “我……我也说不准。反正我看见他们俩正从客厅里往里走,因为我们在里面玩没注意外面的事。”

    “你出大门后没有看见你前面有什么人吗?”

    “没有。就我一个人走过去,我说的是离大墙不远的那段路上。”

    “哦……”刑警队长沉思着,用目光询问着在场的人们。

    “你昨天晚上没有感到他们一家不太正常吗?你常去他家吗?”

    “不常去,”年轻人赶紧摇摇头说,“我……我没看到有什么不正常的。”他又咽了一口唾沫。

    张小明又被询问了一些情况,然后就被领了出去。

    张小明走后,进来的是一位独臂的老年人。这个人年近六十岁,身体很强壮,一副精明强悍的样子。身边还跟着另一位老头,脑袋上一顶灰布帽子向后斜扣着,前额上露出光秃秃的头顶,戴着一副窄面花镜,手里拎着个黑皮包。

    刑警队长看见独臂人的第一眼,脑海里就蹦出了这个名字:“独拐子。”

    小方站起来让座,丁辉也站起来给他们让座,大家寒暄一番之后,独臂人坐在沙发上,那个老头和小方分别坐在折叠椅上。丁辉又重入原座,他感激地说:“看,你们还亲自到这儿来一趟。”

    “哎,不,不,今后就得麻烦你们了。”他环视着房间里的人说,“以后你们需要什么协助,就直接和滕主任联系,他是局办公室主任。”

    滕主任起身介绍了一下:“我叫滕全胜,他是我们外贸局长。”

    独臂人点点头说:“我叫王进文。”

    老马站起来对王进文介绍说:“这是我们南河区公安分局局长丁辉,他是我们刑警队长陈忠平,我姓马。”

    独臂人用左手与他们握了手后,沉吟了片刻,目光凝视着房间的一个角落,说:“我料定周大文这个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可是,没想到他的下场会这么惨。我是今年初调到局里来的,周大文是外贸局有名的‘关系学家’,他的职务一般,在交际处当个科长,可是他无所不能,不但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安排好了工作,而且在职权以外,还有很多无形的权力,甚至以损失国家物资计划为代价,跟别的单位啦,个人啦,乱拉关系,有许多情况别人当然发现不了,但光是群众能看见的那些问题,影响就很坏,群众反应很大。”

    王进文用独臂很熟练地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丁辉刚想给他点火,他摇摇头,一关烟盒,“啪”的一声,上面的打火机便把烟点着了。他吸了两口烟,接着说:“我们搜集了一下群众反应,不少人认为象周大文这种趋炎附势的人得到重用,大家的积极性就发挥不出来,因此,我们准备动一动他。我和他谈了一次话,大概是十五号吧!”他看看滕全胜。

    看样子那个老头头脑很清醒,几乎连想都没想就说:“是十四号早上。”

    “对,十四号早上我和他谈了话,讲了两点:第一,要他反省长期以来他身上的不正之风;第二,要他反映问题,一方面是别人破坏政策,违法乱纪,大搞不正之风的情况,再一方面是他自己的问题。

    “那次谈话着重谈了最后这个问题,我告诉他,如果他把问题交代清楚了,得到群众的谅解便可以既往不咎,当然,如果没有问题也应该实事求是,要是有问题不讲而让别人给端出来,那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他死前我还见到过他一次,那是……我看啊……昨天,前天,对,是前天早上,他和我面对面走过,只打了个招呼。”

    独臂人开始吸烟。

    刑警队长问他:“他的表情有什么异常没有,或者是……”他停顿了一下说,“你和他谈话时他的反应如何?”

    “这个……他当时脸涨得很红,六神无主的样子,本来是个挺精明的人,走的时候有点呆痴痴的。”

    “他当然心虚了,我这里有不少关于他的材料,他在六个储蓄所开了户头,这是目前掌握到的情况。少说也有八千多元存款。这些材料都要提供给你们研究。也许你们还能调查出更多的问题。总之,事情是明摆着的,他不仅是一般的大搞不正之风,而且没少肥自己的腰包,经济问题很严重,定个贪污犯不成问题。”滕全胜说着把皮包打开,拿出了一叠材料,推到刑警队长面前。

    “遗憾的是沾他的光的人太多了,我指的是那些用得着他的人,当然是用得着他那种神通的人。”独臂人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缓慢地拧着,摇了摇头,深为感触地说,“和他有某种利益联系或厉害关系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也许是在下面,也可能在上层,我相信……”他的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一下丁辉和老马,最后在刑警队长的眼睛上停下。刑警队长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的犀利和深邃,思维变得格外地活跃起来,仿佛预感到将有某种重要启示。

    独臂人说:“我相信,无论周大文一家是在什么情况下被杀的,凶手必定和死者有某种共同利害的因果关系。”

    当然,什么事情的发生都有它的前因后果,不过,联系起外贸局长前面的一番话,这个因果关系的概念便有了一种特别的含意了。刑警队长暗忖着:“我就需要这样具有特别含意的启示,否则,我所知道的就太少了!可不是吗?包括独臂人本身就与周大文有利害关系,假如周大文所说的独拐子就是指他的话。”

    他正这样想着,老滕凑近他说:“原来我们就考虑到周大文的事难办,有些老同志、老同事挺爱为他大开方便之门,这些人表面上是正人君子,对走后门的风气十分不满,慷慨激昂,实际上对周大文问题的调查就露了他们的底……”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当然,走后门需要情报,需要掮客和办事的人,正好给这个‘关系学家’提供了市场,特别是和他往来的人里面也许有他的同伙,狼狈为奸呢!”他不说了,看了看独臂人。

    独臂人说:“你们查查和他关系密切的人吧!我看很有希望。”

    丁辉说:“每个人定时定位的工作,要迅速搞出个眉目来,才能尽早发现线索。”

    “我们全力协助你们的工作,老滕,凡是涉及到我们局里的,跟我打不打招呼都行,你们只管放手去调查。”

    送走了独臂人后,派出所所长和谢祥生又来汇报了一些居民反映的情况,几乎没有什么内容。这也难怪,周大文独门独院住在小巷最里面,平素不大与街坊邻居交往,又是新来的,因此,人们对他家的情况不太了解。只有一点还有点意义,居民反映说,常有乘吉普车、小轿车或骑摩托车的人来周大文家,车子就停放在小巷尽头拐弯的路边上。

    “这些客人恐怕多数是周大文的关系户吧!说不定凶手就在其中呢。”刑警队长这样并非漫无边际地思索着。在他脑子里已经琢磨了一个方案,把侦察力量搭配一下,将主要的侦察方向放在与周大文一家有特殊关系的人员身上,主要的工作落实在作案时间内这些人的行踪去向。当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时,他和丁辉、老马研究后,个别地布置了任务。

    午饭后,刑警队长和郭同武骑上摩托车驰出小红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