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发现——生活的隐踪 一 往事的回味

    表情冷漠的王子豪,下午来到了刑警队,他被请到小红楼的最顶层,刑警队长的宿舍里。

    大家正在研究工作,刑警队长从他那张舒适、却很陈旧的沙发中站起来,支开一个折叠式尼龙软椅,给副检察长就坐,老马还是坐在窗前,法医宋迪看来是很喜欢那张松软的床,整个下午屁股都没离开过。

    王子豪往烟斗里装烟丝,他的烟斗很特别,刑警队长从不吸烟,却对那个小玩意儿发生了兴趣。烟斗乌黑发亮,样子古怪挣狞,好象是个没有经过雕琢的树疙瘩。王子豪点燃烟斗,吸了一口,接过宋迪递过来的尸体鉴定报告看了一下。那上面说明,谢祥生是吞服了一种剧毒药品而死的。

    “现在对谢祥生的死亡性质你们有什么不同看法吗?”副检察长放下报告单问。

    “现在还没有什么分歧,既然他自己服毒……”老马想了又想,说:“唉,我带他走的时候没有搜查过他的身上,这是个疏忽,那些药片肯定是在案发时他就准备好了,看来他不是个硬型的人。”

    王子豪吸着烟斗,聆听着,眼睛在望着窗畔的树枝,这些法国梧桐长得可真茂盛,绿叶已快伸进窗子里面了。

    刑警队长说:“我们是这样安排的,一部分力量放在谢祥生身上,另一部分力量放在周大文身上,争取尽快地把他们的情况搞清楚,找出点线索。再有就是收集通报发出以后的反应,特别是加强掌握社会上那些刑满释放犯和其他不良分子的情况,寻求线索。不过,现在我也感到这个案子很难办,罪犯给我们留下的线索太少了。现场几乎是个空白,谢祥生又死了。”

    “队里现在投入了多少力量?”王子豪问。

    “我第一次在一个案子上投入这么大的力量。你看这个吧。”刑警队长把几份工作汇报递给副检察长。

    副检察长看完以后抬起头,注视着刑警队长说:“看来,我要和这个案子挂上很长时间了,你看这祥好不好?以后需要找我的时候你给我打个电话。”说着随手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下两个电话号码,扯下那一页纸递给刑警队长,解释说:“这个是办公室的,这个是我家的,离这儿不远,图书馆里最后面那幢楼,和你这儿一样,最顶上一层。在那儿找我也很方便。”

    “那我就到那儿找你。”刑警队长对王子豪有很浓的兴趣,因此,他乐意选择这个办法。

    “不过要在晚上。”副检察长提醒说。

    “当然。”

    刑警队长送走了王子豪,法医也告辞了,他的房间里已经有些发暗。天际现着晚霞,是黄昏了。

    老马拿起那粉红色的卡片对他说:“你忘了一件事吧了?”

    “什么?哦……那是母校校庆的请帖。”

    “就是现在,你得去了。”

    “这个……我想想啊……”

    “怎么,怕见同学?”

    “噢,不是,如果这个案子晚几天发生……”

    “案件关校庆什么事?借口!是不是因为这个犹豫?”他指着请帖上的一行字,“要你带爱人去,可是你没有……哈哈!”老马开心地笑了。其实,这是他一直对这个校庆念念不忘的原因,他相信校庆的环境和气氛会催促他的朋友早一天放弃独身。当然,三十五岁未婚并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只是陈忠平现在连个女朋友也没有,这太让人为他惋惜了。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哪能在这一方面成为空白呢?这情形连埋头于事业的老马也看不过去。

    刑警队长用那张粉红色的卡片轻轻地敲着自己的嘴唇。他这时的复杂心情老马知道得太少了。此刻,在他的脑海中闪烁着最刺激人心的几个词:爱人、同学、重逢……会不会遇到她呢?他多么想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看见她!校庆活动不是这样一个最好的机会吗?但是,他又最怕和她见面,因为那也许是意味着双方的痛苦的开始,或者是宁静的消逝……刑警队长发现老马在注视着自己,他也发现自己现在的心情的激动,恨不得立刻奔进母校,在欢乐的人群中间去寻找他等了很久的她……

    “唉!还有什么犹豫的呢?”他心里这样吼叫了一声,朝老马递过去一瞥笑眼,说:“我现在就走,听你的。”

    老马真挚地笑了,那种心满意足的神态真象一个老伯伯。

    陈忠平骑着摩托车离开刑警队的小红楼时,显得比平时更帅了,上身穿着一件茄克式的淡黄色衬衫,下身是剪裁得相当得体的黑色长裤,戴着一副宽镜片的风镜,乌黑的头发迎风飘动。摩托车驶过民主广场时正是满天红霞,夕阳如血,广场在黄昏的暮色里呈现着宁静安详的气氛。

    陈忠平在翠岗公园的北面拐上了滨河大街,马路一侧波光粼粼,杨柳婆娑。另侧是市政府一座座庄重的楼房,绿树成荫,草坪吐翠。大街很宽,陈忠平车开得很快,鸳鸯湖、里海、前海,在身边驰过,很快他就到了实验学校。

    这是一座古城门式的校门,巍然高耸的金瓦飞檐,周围燕子穿梭般地飞着,这些黑色的小鸟发出欢快的叫声,汇成一曲优美的旋律在高空中荡漾。紫红色的粉墙上洞开着三座黑漆大门,门口悬灯结彩,笑语连天,很多小学生、中学生胸前佩带着“服务班”的标记,在那里接待参加校庆的人。

    陈忠平看到学校门前的马路上人很多,就把摩托车放在校门对面的一座大楼的墙下,然后步行着向校门走去。在校门口的接待处,他看见一个大签名册已经翻到最后几页。看来,他是来得比较晚的人了,他在上面写下姓名后,一个女学生又递给他另一本册子,一看原来是在校时的班级登记表。他顿时兴奋起来,很快翻到了自己这一届的一档。此刻,在他的眼帘里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陌生的名字。突然,他发现了寒小宇三个字,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这一排字迹他很眼熟,宇都是斜着写的,象一排向前奔跑的人。不过,这笔迹和他所熟悉的有区别,流畅中凝结刚劲。

    陈忠平向校园里走去,水泥踣旁都是修葺整齐的小柏树,刚洒过水的叶子葱翠欲滴,令人感到十分清新.他随意漫步着。此时,他完全沉醉在难以抑制的激情之中,心里诚挚地祝愿自己的母校新生。他走过浓荫环抱的教室,过去他曾经在那里和小字同窗共读,窗外那个水泥的乒乓球台是他俩运动和争吵的地方。春天,绯红的桃花,幽香的槐树花,常常洒满了球台,活泼的小宇辫子一甩,跳上球台,用她的围巾掸掉花瓣,轻轻地哼着歌儿……现在,陈忠平默默地走过这些房子时,里边传来闹哄哄的声音,有热烈的交谈,有朗声大笑,他知道这是许多阔别多年的老同学在兴奋地聚会,透过窗子,他偶尔看见被年轻人簇拥着的老师那激动而愉悦的笑脸。

    陈忠平继续默默地向前走去,路旁的树荫下的花丛里,传来娓娓的轻语,兄动着憧憧人影。他知道这是旧友重逢,在畅淡佳话;路上也有三五成群的人在边定边淡着,偶尔能看见几个“服务班”的孩子在好奇地注视着这些人。大多数校友都是夫妻成双成对地携手而来,有的还带来了孩子,遇见熟人就热情地交谈起来,为自己的爱人互相作介绍。

    这时,夜幕低垂,明月当空。晚风习习。远远地陈忠平就看见好多彩灯悬挂在校部楼上,操场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四周的树上也有五颜六色的小灯泡在闪烁着,不知安在哪儿的大喇叭播送着轻快、热情的乐曲。他兴奋地看着前面的火热情景,不觉停住了脚步,手扶在一棵树上,凝望着,暇想着……

    和小宇邂逅相识的情形,与她愉快共处的岁月,和她分别的那个日子,陈忠平是永远也忘不了的。随着年岁的增长,那过去的一切反而越来越清晰地铭刻在他的心里……

    那是一九五六个的“六一”国际儿童节,学校运动会进行到最精彩的节目——足球比赛,六年级的陈忠平是小学校队的中锋,他们的对手是班级选拔赛中的冠军队。一场激战打得十分紧张。陈忠平射进一球,博得全场喝彩,打破了零比零的平局,这下他就被对方的前锋死死地咬上了,那个男孩长得方头楞脑的,两片厚嘴唇总是骄傲地咧着,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淡淡的眉毛下两只小眼睛,目光中闪露着一种不容別人冒犯的神情,同学们都叫他胖子。他是一位军区领导干部的儿子,陈忠平几次正欲起脚射门,都被他粗暴地冲撞得摔在地上,腿和胳膊伤了多处,但他毫不示弱,仍旧猛冲猛打,那位胖子则被罚多次。

    陈忠平终于又得到一个射门的机会,他狠狠地捉弄了胖子几下,甩掉了他,飞起一脚,又射中一球。正当全场欢声雷动时,陈忠平却摔倒在地起不来了。原来在他起脚射门之后的一刹那,被蹓得恼羞成怒的胖子猛冲上来,照陈忠平腿部狠狠踢了一脚。

    裁判吹了暂停口哨,同学们把他扶下场去。那个胖子象出了口气,满不在乎地到服务员那里拿起一瓶汽水仰头痛饮。教练员和队长批评他球风不正,可他却放下空瓶说:“把我换下来就是了”。说着又开了一瓶汽水。

    陈忠平忍着剧痛,挣脱了别人搀挟。走到胖子跟前对他说:“胖子!你怎么这么狠!”

    胖子神气十足地瞥了他一眼说:“哼!你也知道哇,对不起,我可不是在花同里散步。”

    陈忠平忿忿地说:“你再这个样子踢下去不成流氓,跟二流子也差不多!”

    胖子勃然大怒,涨红了脸,对陈忠平挥挥拳头,冷笑道:“离我远点儿!跟你爸爸看大门去吧,教训我?你还没那个资格!”

    陈忠平被这几句凌辱的话气得火冒三丈,瞪着胖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老师和同学们七嘴八舌地批评起胖子来。

    当服务员的五年级的寒小宇早就气不过了,她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一把夺过胖子正要喝的汽水,“咚”的一下放回木箱里。胖子感到下不了台,脸红到脖子根。气鼓鼓地向外走去,经过陈忠平身边时,故意用力撞了他一下,撞得陈忠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陈忠平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说:“你要干嘛?”

    胖子转过身来,瞪着阵忠平蛮不讲理地说:“好!你打我,叫你尝尝我的厉害。”说着一拳打过来,他没想到陈忠平从小跟着父亲练过功,身子很灵,一闪,胖子扑了个空,跌倒在地上,惹得寒小字和同学们哈哈笑起来……寒小宇热情地递给陈忠平两瓶汽水,一定要他喝下去,不知怎么回事,他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后来,有一次他在雨坛盛开着花串的藤萝架下,遇见了正在画水彩写生的寒小宇,两个孩子象久别重逢的旧友一样,亲密无间地促膝交谈起来。女孩儿告诉他,她的父亲是省委第一书记寒剑臣。陈忠平告诉她,自己的父亲是学校大门口那个看门的老人,人们都亲切地叫他陈大伯。以前我以为自己就是陈大伯的亲儿子,可是在开贻上学的那天,陈大伯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是革命军人,他当时在延安保育学校,我的父母从延安开赴前线的前夕,把我托给了他,以后就杳无音讯。陈忠平说:“我对我爸爸,比对亲生的父母还要亲呢。”

    寒小宇肃然起敬地望着陈忠平说:“老师给我们讲过,陈大伯用扁担把学校从延安挑到这里。”

    “我知道,那根扁担现在还在我家里,罗校长也有一根,还有赵老师……”

    寒小宇笑着指指陈忠平嚷道:“你就是用扁担挑到这里来的,对不对?”

    陈忠平点点头:“那你呢?”

    “我是坐小毛驴来的,小毛驴背上有两个筐,一边是我,一边是我哥哥。”

    “你哥哥在哪儿呀?”

    “他小时候就病死了。唉,有个哥哥该多好!”多情善感的女孩子,眼睛里忽然变得泪水汪汪。

    陈忠平蹭地一下站起来,拍拍胸脯说:“我当你哥哥好啦!”寒小宇蹦起来,破涕为笑了。

    “小宇,你不是挺会跳级的吗?你跳到我们班来吧!下学期我该上初中了。”

    “那得看我能不能考上。”

    “能,保准能!”

    “真的吗?那太好啦!”

    两个孩子纯真的笑声交织在一起,荡漾在恬静的空中。起风了,暴雨前的凉风掀着寒小宇的裙角,两个孩子刚刚收起画具,暴雨倾盆而下,他们一边笑着一边携手奔跑在如茵的绿草坪上,成双的雨燕在他们身边愉快地飞掠前过,衔走了他们的一串串笑声……

    寒小宇果真考上了中学,和陈忠平成了同桌。一年复一年,陈忠平和寒小宇同窗共读。中学毕业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结下了深情厚谊。

    不久,寒小宇考上了大学,陈忠平却成了一名军人。就在他临近出发的时候,女大学生陪着他到幽山作了最后一次郊游。那是深秋时节,已有点寒意,却使人感到凉爽惬意。女大学生穿着一淡黄色的昵上衣,上面的白色细花纹得雅致、素静,阔边的大敞领子里露出黑色的毛衣高领,一条粉红色的纱巾在微风中飘抖,裤脚扎在软皮短靴里,显得格外洒脱。她高中毕业后就不梳小辫了,现在黑发带着自然弯曲的波浪齐肩散披着,额前的几绺短发总是调皮地落到眉梢上。陈忠平觉得他的女伴是一朵初放的睡莲,所有的花瓣还没有张开,却已经把美的光彩自然地抒发到绝妙的境地了。

    在女大学生身旁的陈忠平也不逊色,瘦削而英俊的男子汉,穿着一件风衣,步履间显露出小伙子特有的那种气质,活泼、有力而又稳健。

    他们在植物园里散步,身边长满了来自高山大川的奇花异草,遍地栽着罕见的树木和果藤。他们沿着幽山里的石阶小径向上攀登,峰迥路转,景色万千,松柏长青,红叶如火,显出秋色的壮美,令人为之动情。

    一对情人登上了幽山的名胜——温泉亭。这儿向南远眺,幽山湖的景色可尽收眼底。宁静的湖水宛如一面明镜,树林遮掩的小青岛上,幽山湖宾馆露出了它的白墙、红顶。向北望去,幽山九景各峰连绵,雄姿秀影,呼啸生风似地拔地而起。温泉亭的东面才是温泉真正的发源地,那里依着山势修建着一些疗养院,最上面的是一座高级疗养院。一幢幢独立小楼出没于密树枝之中,样式风格不尽相同,对比当中显出一种和谐而宁静的美。西边是林探山陡的去处,他俩有一次为了收集昆虫标本,和老师同学们在那一带过队日,他们怀着好奇心爬向那陡立于高处的古刹,在那儿他们看见了一道道铁丝网,爬到铁丝网边上向多外望去,两个孩子不禁惊叫起来,下面深谷里风声轰响,令人毛发悚然。谷底是一片小平原,一些小房子被围在一座高墙中,有一条马路从围墙下通向山谷外面,姑娘手里的捕蝶网失手落下,吓得他们连忙向后退了几步。这时候,他们的肩膀被两只大手抓住,吓得孩子们浑身一颤,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表情严肃的解放军哨兵……

    他们坐在亭子里,姑娘倒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那样深情地凝视着他。出顶上的风很大,很冷,陈忠平感到脸在发烫,连眼睛都是热呼呼的,手在微微地颤动。刚才,是他,轻轻地吻了姑娘一下。姑娘一直压抑着的激情再也控制不住了,扑进他的怀抱,给了他含泪的吻,就这样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脸贴着脸,仿佛此时此刻,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了;好象空中消失了一切音响,只有两颗剧烈跳动的心声。

    “我四年以后回来。”

    “我等着你。”

    “那时候我们结婚!”

    “嗯!”

    喃喃的耳语倾吐着隐匿心底许久的真情,他们心心相印了。

    四年后,年轻的军官走上了新的旅途,他在混乱不堪的火车站上误了几次车,最后他换掉军装,凭着自己从小练就的身手,从窗口爬上了车。在车厢里站了一天半的时间,回到了他的父亲身旁。紧接着他就给寒小宇打电活,可是却打不通,他只好去她家了。

    这是一九六七年的春天。上海发生了人们称做“一月风暴”的夺权事件,风潮迅速席卷全国。陈忠平走在大街上,看见到处刷着炮轰以寒剑臣为首的省委的大标语,街上一队队手持枪枝棍棒、臂戴红袖章的人向前开进。乘车的有时一开来就是一长串,汽车也是五花八门,卡车、公共汽车,什么都有,气氛很紧张,看来是有什么大的行动发生了,陈忠平沿着滨路河大步向寒小宇家赶去。寒小宇家就住在省委机关后院,那里是省级机关和省军区的所在地,人们称之为特区。当他走到特区北门前时,发现景象已大不相同,墙壁上糊满了大字报和标语,马路当中也用墨笔书写了口号,门前站着比往日多几倍的解放军哨兵。不时有全副武装的群众乘车开进开出,车上还运出了一些家具和书籍。陈忠平感到有一种令人担心的肃杀气氛,他走进警卫室,对值班的战士说明他要找寒小宇。

    战士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冷冷地说:“等一会儿。”他去找来一个干部,这个人审问一样的目光看定陈忠平,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和她是什么关系?”

    陈忠平作回答时,见那哨兵在一旁做着记录,他的预感似乎被眼前这种情况证实了,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最后,那个干部让陈忠平填了一张表格后,对他说:“寒剑臣已经迁出特区了,他的家属也一块走了。”

    陈忠平焦急地问:“他们搬到哪儿去了?”回答是不知道。

    “可是,你总得告诉我寒小宇的下落吧!我有事要找她。”

    那个干部说:“你刚从外地回来吧?省委今天被夺权了。我们也是今天刚调来的。民主广场现在正在开斗争大会,你要是能挤进去还可以看见寒剑臣昵。”

    他的活还没有落音,陈忠平就转身出门了。他赶到了民主广场,刺耳的口号声此起彼状,整个广场人山人海,不少的群众组织都在卡车上立着自己的大旗,有的把吊车开进会场,吊臂上悬起自己组织的横标。最显眼的是两个组织,一个“革命造反司令部”,另一个是“产业工人革命造反大军”,广场四周的大厦上拄着巨幅标语上简写为“产业大军”。

    在群众高呼的口号中,人们把寒剑臣等许多领导干部称为“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阴谋镇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三反分子、现行反革命。”陈忠平心里“格登”一下,血直往头上涌,他万没想到寒剑臣的处境会突然变成这样。前些时小宇绐他的信中还说,省委还在照常领导运动,而“造司”和“产业大军”的头头在集会上常常和寒剑臣一起坐在主席台上。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爬上了一辆站满人的大卡车上,看见了斗争台。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楚那些被倒提着双臂、绐撅在台上的人是谁。每当发言者情绪到了高潮时,便是一顿狠打,直打得那些挨斗的人倒在地上,拖都拖不起来……

    从此,陈忠平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寒小宇,后来知道寒剑臣就这一年冬天,死在幽山里的那座监狱里。他猜想这个不幸的姑娘一定是在默默无声的、在不为人们所知的地方,度着凄惨的生活。

    过了一段时间,陈忠平的部队调到这个城市,他作为军代表进驻了市公安局。他不愿在局里,情愿离开机关做一些具体工作,就这样来到刑警队,担任了刑警队长。

    在那动乱的岁月里,要维护社会治安,同犯罪分子做斗争谈何容易!陈忠平在这种复杂而艰巨、有时甚至是很痛苦的生活与工作中,经受了一番难得的磨练,跟老马这样的幸存下来的老干警结下了友谊。撤销军管的时候,他在公安局的干部和群众的热情挽留下被批准留了下来,继续领导刑警队的工作。这些年来,他对社会的接触面很广很深,政治生活中许多错综复杂的事情,使他渐渐地深谙了其中的一些奥秘。如果把社会比成个人体,那他这项工作真象是X光透视,入骨三分。他的性格也发生了微妙的、重大的变化。随着年岁的增长,他长成一个潇洒精悍、风度翩翩的男子汉,谈吐之间、机智聪慧,有时恢谐幽默,在朋友中间甚至带有点儿玩世不恭的样子,在工作中常常带着一种军人的人作风,雷厉风行,敢做敢为。偶尔在一些微妙的场合,却又以有些让人琢磨不透的姿态出现。他啃书如命,对知识涉猎面的深广,为老马这些自认为是小杂家的人自愧不如。每当弛与知己倾心畅谈的时候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深沉而又安详,常常沉溺在思索的状态之中,令人感到他是一个正直的、抱有严肃的使命感的社会学家、心理学研究员。

    陈忠平早就熟知了那个导致省委垮台、寒剑臣被揪斗的事件,人们称之为幽山湖事件,发生在一九六七年四月二十日,就是陈忠平从部队第一次回来的那天凌晨。大致经过是这样:寒剑臣去中央汇报工作回来后,召集省、市委主要领导人在幽山湖宾馆开会,会议进行到第二天,“造司”与“产业大军”先后得知了会议的“反动内容”,决定联合采取断然的革命行动,在四月二十日凌晨,包围了幽山湖宾馆,一举“俘获”了所有到会的领导人。第二天,就在数十万人的群众大会上公布“罪行”示众批斗。后来因为“产业大军”和“造司”又闹起了派性,经过几次大规模的混战,最后以人数少的“造司”失势而告终;“产业大军”终于掌握全省权力,于是新的动乱生活又开始了。

    直到“四人帮”被粉碎以后,“幽山湖事件”的一部分内幕才被揭开,活下来的受害者证实了当时会议的情况。那时全国各地出现武斗现象,寒剑臣从中央带回周总理关于防止事态蔓延恶化的指示,召集紧急会议。所谓“罪行”,纯属捏造。但是,谁是制造这个冤案的祸首呢?在清查运动中,查出原省委负责人赵丰当时给群众组织写的一份揭发材料,绐寒剑臣和会议捏造了许多罪名,成为他们定性的凭证和口实。结果,“幽山湖事件”冤案就这样平反了。赵丰其人的劣迹便不径而走,声名狠籍。

    在寒剑臣追悼会的消息里,陈忠平看到了寒小宇的名字,他当时几乎连一秒钟都坐不住了,真想去看看自己那阔别多年的恋人啊!可是,当他设想着就到来的重逢时,他踌躇了。也许寒小宇早就结了婚,也许在她的艰难生活中,又有了别的人占据了她的心灵。而他,陈忠平,也许在她的记忆里印象早已淡漠了。从那时起,刑警队长的思绪就陷入了矛盾而又不能解脱的境地,终于他以刚强的意志把无限的思念锁闭在内心深处。但他始终也没弄清,这是刚强呢?还是怯懦?这是为了心上人的幸福,还是在制造着一场悲剧?

    月光、星光今晚这样明亮,有几只蛐蛐躲在离陈忠平不近的草丛里得意地叫唤,他的心绪变得纷乱起来,心在胸口怦怦地跳动。他很想走进欢乐的人群,可是始终没有迈开步子。因为当他一想到可能会在什么地方突然看见她,就感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慌乱和孤独。人的心情真是瞬息万变,有时会突然变坏的。陈忠平现在甚至找不出任何理由,相信自己在见到她以后,不会为之后悔,也许她所勾起的自己的内心痛苦是很难消除的。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

    “刑警队长啊!你爱的应该是法网外的罪犯!”他这样自嘲地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子漫无目的地散着步。现在,他更加探信不疑了。十几年啊!谁没有一个在最困难的时候体贴过自己的人?身处逆境的姑娘要比无忧无虑的人更懂得爱情,更需要爱情,时间就是最热心的月下老人,这是十几年的时光啊!他这样想着,猛抬头看见了那一轮皎洁的月亮,不知怎么回事,月光的柔和、恬静和纯洁,使他仿佛看到了她的心灵。于是,陈忠平便低下头来,把视线盲目地投向草地。月光如水,透过树的枝叶,斑斑点点地泼洒在地上,陈忠平看见自己的身影在草地上移动。尽管不远的操场上歌声笑语,音乐悠扬,他还是感到出奇的寂寞。他抬起头来环视了一下四周,蓦弛发现面前有一座牌坊楼,屹立在苍松古柏之间,那上面嵌着一块石匾,刻着两个大字:雨坛。

    原来到了这里!陈忠平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脉温情,心弦在颤抖着,他缓缓地走到楼门下,抚摸着油漆剥落的大柱子,久久地沉浸在旧地重游的激情之中。他耳畔响起了一个女学生的笑声,眼前浮现出昔日的情景。绿草如茵,大树蔽日,九曲迥廓被一串串的藤萝花装缀着,清幽的小石子路旁盛开着美丽的迎春花和红蔷薇,雨丝飘洒,两个孩子欢笑着奔施过来,躲在这个柱子旁,擦着脸上的雨水,大口大口喘着气……那就是她和他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