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失去的秘密 二 幽山忠魂

    医生检查了以后对陈忠平说:“他死了。”

    刑警队长这才想起脱掉湿淋淋的衣服,披上另一件睡衣,到隔壁的办公室给刑警队拨了电话。

    不一会儿,老马提着水淋淋的雨衣来了。刑警队长见到他,劈头就说:“周大文是那个人。”

    “好,你的推测站住了。”老马点点头,“万家顺怎么回事?”

    “他大叫一声把我惊醒了,我起来一看,他好象正躺下,似乎原来是坐着的。他最后说,照片上的人就是周大文,又说他看见了那个罪犯,话说了一半,就死了。奇怪,他不认识罪犯,怎么说看见了罪犯呢?弄不清是作了噩梦,还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不过,我好象模模糊糊地听到窗外有种奇怪的动静。”

    “怎么个响声?”

    “无法形容。我们马上就出去看了,什么也没有。”

    “会不会是幻觉?”老马问。

    刑警队长肯定地说:“不会!从最后说话的情况看不象是幻觉。”

    “那就怪了!”老马自语着。

    “你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刑警队长问郭同武。

    郭同武说:“在这声大叫前两分钟,外走廊门响了一下,我仔细看了看,没看到什么,我想也许是风刮的,正准备再出去看看,就出了事。还有,十一点五十分左右,我看见走廊拐角处有个阴影晃了一下,当时我想叫醒皇甫敦,后亲我自己出去看了一下,什么也没有。我有点疑心是幻觉。不过我的确是看见了。”

    刑警队长等人都入神地听着他的话。这时,雷阳走进办公室来,问:“来了三十多人,怎么,现在就开始工作?”

    “检查得仔细一点,别弄出太大的动静。”刑警队长吩咐道。

    刑警队的人忙了半夜,到了早晨仍然一无所获,博士和小师反复检查了雨水冲刷的阳台,什么也没发现。

    这时,王子豪、丁辉也来到了办公室。刑警队长、老马、雷阳把发生的事情向他们讲了一遍。王子豪吸着烟斗靠着办公桌站着,说:“这算是个突破。如果万家顺真的没有说错,周大文是十五年前那个罪犯的同伙。那么,这个罪犯很可能就是在友谊饭店和他吃饭的那个人。看来,他们之间发生了冲突,其程度足以使罪犯受到威胁,因而起了杀心。万家顺是怎么回事?为何在病故前他忽然省悟,说了真话?”

    刑警队长说:“可能他感觉到了自己已经不行了,所以也就无所顾虑了。”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他心里却在思忖着,昨天夜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受到了怎样的威胁昵?刑警队长真是万分惋惜,他万万没有想到万家顺会突然死去,本来他是有信心了解到更多的重要情况的。在这个猝不及防的事件面前,他感到又恼怒,又叹惜。

    “看起来,万家顺精神上受了不小的刺激,也许他产生了什么可怕的幻觉,或者那声喊叫是他一口气上不来造成的?”丁辉分析着说,“否则,这又怎么解释呢?这是在最高一层楼,阳台上如果有坏人,他也不可能飞下去呀。”

    “幻觉!咱们都得了传染病了。”刑警队长自语地说,“昨天晚上,我听到的声音决没有错!”他的语气相当肯定。

    郭同武也说:“我这个人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幻觉、错觉。怎么可能偏偏在昨天晚上变成了另一个人?”

    皇甫敦因为什么也没看见,所以他谜惑地看着他们两人,惋惜地说:“真操蛋!我向来是夜里有精神,偏偏今天蒙头大睡!”

    万家顺接的那个电话上有什么名堂也说不定,可惜,总机又不知道他们通话的内容,真糟糕。”刑警队长十分懊悔。

    丁挥说:“我看这个电话和他的死可能有很大关系。怎么电话一来他就完了?那个打电话的人是谁呢?”

    这时,宋迪走进来,推了推眼镜说:“万家顺死于心脏病并发症,脑血拴造成中风。他的胆破裂了。可能是精神上的极度恐怖所致。除此之外,现在还未发现其他情况。”

    人们相互变换着目光,寂静无声。

    陈忠平感到浑身一阵阵寒冷,他暗自叫苦,一定是夜在外面风吹雨打感冒了。他强打着精神说:“现在集中力量调查周大文吧,好在友谊饭店餐厅的服务员对那个大个子还有印象。我想,罪犯能够和周大文同乘一辆车出去活动,他很可能和周大文有密切关系。一九六六年贾铁柱案件发生前后是时间重点。”几个人又在一起商议了几个具体问题,然后大家离开了医院。

    刑警队长换了个单间小病房,郭同武守护着他。中午他开始发高烧了,到了晚上更厉害,打了退热针后才渐渐睡去。

    翌日上午,他醒来,内衣都湿了,体温己下降,感觉好了一些。他起身冼了个热水澡,又在病床上躺下。房间里很凉爽,他感到难得的松弛。郭同武靠着窗户站着,满心愉快地瞧着他的队长。

    “刚才门口打来一个电话,有人来探视你,我让她进来了。”郭同武笑嘻嘻地说。

    刑警队长看着他那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很纳闷,他不记得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情形。

    “谁呀?叫什么名字?”他问。

    “一位女同志。”郭同武有意含糊其词地回答,“现在她可能快到了。”

    刑警队长迷惑地望着他,有点责备地说:“你怎么啦?大郭,神神道道的样子。”郭同武笑笑,没有吭声。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敲门,郭同武连忙打开门,寒小宇走了进来。

    陈忠平意外地看着她,说:“哦,是你呀……。”

    寒小宇深情地一笑,没说什么,走到刑警队长的床前,把提包放在床头拒上,从里面往外拿水果。

    郭同武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轻轻地把门关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刑警队长问。

    “我不告诉你。”寒小宇把椅子挪到他的床边坐下。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薄绒长袖衬衫,咖啡色的裤子。头发盘在脑后,夹着两枚银色的发夹。

    刑警队长注意看她,感到小宇今天显得格外沉静、庄雅。

    寒小宇的目光无拘无柬她端详着他,这使得刑警队长心里有点发慌。他实在是没有料到她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禁迷惑不解地问:“小宇,我最近很忙,一直没时间去看你。可是,体怎么来这儿的?我才住院呐。”

    “我不告诉你。”她还是那句话。

    刑警队长感觉到她的语气中有几分任性,很象她童年时候的样子。

    陈忠平淡然一笑,说:“谢谢你。这么大的橘子。”他伸手拿起一个大橘子剥开皮,掰成两半,递给她一半,。自已拿着一半吃。以前,他们吃东西从来就是这样分着吃的。

    “你感觉怎么祥?”

    “我明天就得出去,去玩玩,蹓跶蹓跶,恢复一天,后天就可以工作了。”

    “你真忙啊。”她叹了一口气,专注地端详着他的脸,“刑警队长,社会中坚嘛!”她笑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陈忠平望着她。阳光照在窗前,金色的光线把这姑娘美丽的轮廓勾画了出来,他感到有着一种美的感受,在这感受里饱含着深情。他对这种感觉有些陌生,但又非常渴望。这时,她回过头来,愉快地对他说:“我明天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陈忠平非常意外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的阳光照射在郁郁葱葱的幽山上,陈忠平驾驶着三轮摩托车,沿着山间的公路高速奔驰着。寒小宇坐在车斗里,有时候因为害怕叫出声来,有时候又高兴地咯咯笑了。

    陈忠平好象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岁月,感到自己沉浸在一种难得的愉快和欢乐之中。他们驶过了幽山湖边柳荫大道,在一座名胜古迹园松寺前的坪院上停下来,改做步行,沿着一条攀山小道拾级而上。

    这条小径蜿蜒在山林之间,四周静悄悄的,小溪流的淙淙细语越来越清晰。

    他们很少说话,各自的眼睛里饱含着复杂的、丰富的语言。也许,他们是在用目光和互相的感觉在交谈;也许,他们在聆听着大自然的窃窃私语,而他们的心声就藏在那幽谷、密林的最深处。在这条小路上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他们爬上了群山之巅。风遂渐变大,整个蔚蓝色的天空在他们头顶上扩展开来,一直伸延到无边无际的地方。

    陈忠平顿时感到心旷神怡,精神为之一振。他看看寒小宇,只见她因为爬山,呼吸有些急促,双颊也飞起丁两团红晕。一绺乌黑的头发随风搭拽在秀丽的眉梢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在明朗的天空下变得更加明媚、晶莹。

    在高高的天际上飘浮着稀疏的、连绵不断的云朵。它们的颜色比隆冬里的雪还白。两人出神地望着那些云朵,观察着它们的变幻。

    “还记得那年咱们俩在这儿看云彩,遇到下雨的事吗?”陈忠平对寒小宇说。

    “记得,后来咱们就是从这条小路跑到温泉亭去躲雨的。”寒小宇笑盈盈地回味着,突然向前跑去。陈忠平稍微一怔,也跟着她跑起来。

    寒小宇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陈忠平快步跟上她,不时地搀扶着她。

    前面的树丛里有一片突兀的高岗。一座高雅而别致的雨亭矗立在那里,红漆发暗,雕梁画栋有些剥落和破损,琉璃瓦顶上杂草丛生,飞檐前还有几缕野生的吊兰迎风摇摆。

    陈忠平发现亭子旁边那几棵婀娜多姿的曲丝杨柳已经高大多了。一股激情涌进他的胸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十几年前他和小宇甜蜜地互相偎依的情景,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小宇那颤抖的私语声。他看了看身边的小宇,此刻,她正深情地注视着温泉亭,眼睛里忽闪着一种异样的目光。

    寒小宇转过脸,视线正好和陈忠平相遇。陈忠平正想回避,但是,寒小宇的目光把他紧紧抓住。他感觉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目从分离后,这是第一次和你一起来。”寒小宇轻声说,声音轻得好象怕惊动了什么。

    “我经常到这里来。”陈忠平感慨地说。

    “一个人吗?”

    “不,两个人。”.

    “和谁?”

    “和你!”

    “瞎说。”

    “真的。”

    “什么时候?”

    “在梦里,在幻想中。”

    寒小宇认真地、又有些顽皮地看着他,又问:“还有呢?”

    “还有幸福的时候、痛苦的时候。有时我感到孤独,有时我觉得充

    实,总之……唉!”

    “呵!”寒小宇轻轻地叫一声,“我也是这样,……有时候,我真想把

    它忘掉,可是又总也忘不掉。”

    “那就把它永远记住,象我一样。”

    陈忠平火热的目光注视着小宇。小宇侧过脸,感伤地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径直向亭子走过去。

    陈忠平和寒小宇走进温泉亭,放眼望去,脚下群峰连绵,林莽生风。苍郁开阔的原野犹如碧绿的地毯,铺向天边。远方的城廓茫茫一片,好似飘渺的云烟。

    他们在凉爽的山风里站了一会,又一块儿走出亭子,在一块陡峭的岩石上找到一个标。这是用刀子刻上去的“十”字。在标记下面还刻着一行字:

    一九六三年秋

    这是陈忠平参军时他们俩在此的留念。字是陈忠平用小刀刻的,那个十字是两个人分别刻上的一个一字,包含着一心一意的寓意。

    此刻,他们站在这块岩石面前,用手抚摸着这被风雨腐蚀了的刀痕,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当年一对恋人山盟海誓的情景。他们相互对视着,深埋在心底的火花在火热的眼睛里闪烁。群山静悄悄,胸膛里,两颗赤诚的心在怦怦跳动。

    陈忠平伸出双手托住她的肩膀,平静地说:“小宇,告诉我,你和谁结婚了。”

    小宇呼吸急促,摇摇头说:“我没结婚。”

    “那你……为什么不想见我呢?”陈忠平吃惊地说。

    “我……我不想结婚……”她目光朦胧地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怕伤别人的心。”

    “这个人是谁?”陈忠平追问。

    小宇嘴一抿,露出笑容:“我不告诉你。”

    “告诉我!”陈忠平坚持着。

    “不!”小宇说着,把双手搭在陈忠平的手上,眼圈有点发红,叹了一口气说,“别问了,我求求你。”

    两人背靠着岩石站着,仰着脸茫然地望着蔚蓝的天空。

    陈忠平十分感慨地说:“这里,我从离开你以后就再也投有来过。十五年过去了,我原来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寒小宇的声音有些激动。

    “生活是平静的,但是这个地方叫人心里很难受。”

    “是啊!”。她叹息着,深受感动地凝视着陈忠平。

    “你呢?”

    “我?经常来。有时候复杂的心情驱使着我,非得独自到这里呆呆不可。”寒小宇微笑着凝视着前方,“这儿多好,幽山湖的风景一览无遗。”陈忠平默默地凝视着下面的山谷。

    “……那边呢:山谷下面有爸爸的归宿。”她的笑容里流露出一种隐隐的伤感;陈忠平知道,她的爸爸是死在山谷里面那座监狱中的。

    “在生活的道路上,我除了脚印再没有留下仆么痕迹,只有这一道刀痕。”她抚摸着岩石上的十字,手抬微微发颤。

    陈忠平心头一热,他觉得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着他,他双手抱住了她的肩。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沁润着他的心。姑娘顺从地贴到他的怀抱里,把里脸偎依在他起伏剧烈的胸腔上……

    山,恬静极了。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

    姑娘猛然从他怀抱里抽出身来:“哦,别这样,我们都是大人了……”她心慌意乱地轻声说着,双手捧着自己红润的、热乎乎的脸颊,又轻轻地理了理头发。

    陈忠平感到此刻小宇更美了。虽然神情中含着几分忧郁,但好象露水对荷花的点缀,又似星光对月色的陪衬,是那么和谐、不可缺少,然而也有点令人难以捉摸。

    “小宇,我们还象从前那样吧?不分开了!”陈忠平恳切地说。

    寒小宇深情地看着他,凄楚地摇摇头说:“别说了,时间一去不复返,这一切是不能挽回了。这不能怪我们,是生活无情。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也时时记着自己这些年的生活……”

    “在你这些年的生活里,有谁?……”陈忠平的心房又蓦地一跳。

    “有。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遇见了他,是他陪伴我,鼓励、帮助我,使我坚强起来,鼓起勇气生活下去……”

    “哦!……”陈忠平心中升起无限的敬意,怀着感激的心情想象着那个人。

    “那一年,我被送到大西北劳动。妈妈没有音讯,爸爸也不知道被关在哪里。我整天干着锯木头的活,又累又饿,孤苦伶仃,看守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住的屋子又小又破,蚊子、小虫咬得人简直没法忍受。我忍受着、坚持着,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知道爸爸、妈妈的下落,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啊。”

    寒小宇走到温泉亭里,在廊椅上坐下,呆呆地望着幽山湖的湖光山色。

    “这时候,他来了,也是从咱们这儿去的知识青年。他总是帮助我,却没和我多说过话。有一天,看管我的家伙告诉我,爸爸死了。他们说他自绝于人民,要我在群众会上表态,和他划清界线。就在那天夜里,我不想活了,走到悬崖上,就想跳下去,他把我拖住了。原来一直跟着我,怕我出危险。”寒小宇陷入在激动的回忆里,久久不能平静。

    “以后呢?”陈忠平问。

    “他说我太软弱,不应该走这条路;还说。就是因为很多人的软弱,才会有许多悲剧发生。他给了我很大的力量。后来,又帮助我换了一下环境。这些年来,我能够坚强地活下来,和他的帮助和保护分不开,我一直很感激他。啊!……算了,不说了,以后你们会认识的。他向我求过婚,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没答应他。我不愿意结婚,我要单独生活一辈子。”

    陈忠平站在她的身边,心里想小宇走过了多么长、多么艰难的一段生活道路啊!经历过的辛酸痛苦,现在还使她的生活蒙受着影响。“我能为她作些什么呢?”他思忖着,感到这个问题既很迫切,又很为难。

    寒小宇站起来。两人沿着树荫蔽日的深幽小径向山下漫步。姑娘若有所思,默不作声。陈忠平心绪翻腾,沉闷不语。他想,小宇为什么选择独身的道路呢?也许她是左右为难?这时,他耳边又响起姑娘刚才的叹息:“因为我不愿意……怕伤人的心。”怕伤谁的心呢?是想着与自己的的旧情而拒绝那个人的爱慕?还是因为那个人和她的深情使她回避自己?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姑娘都是在为珍视别人的情份而在作自我牺牲。可是,我又怎样帮助她呢?忍痛割爱,一刀割断海誓山盟之情,把自已的影子从寒小宇的印象中永远除掉。他这样想着,心里十分痛楚。

    “要么,我帮助她忘掉这十几年里发生的一切,开始我们的新的生活。可是,那位善良的人不是就太可悲了吗?良心不允许我这样做!”陈忠平左思右想,矛盾重重,苦恼不堪。终于地下了决心,要果断行事,以免给她造成精神和生活上的不幸。但是,以什么方式去实现这个决心.一时还没有主意。

    “你知道赵丰吗?”小宇忽然问道。

    “知道。就是他乱咬乱供,你爸爸他们才遭殃的吗?”

    “社会上都是那么说的。”

    “这个人真够呛。林彪、‘四人帮’把他给整死,别人现在都平反了,他反而臭不可闻,也是个悲剧啊!”陈忠平感叹地说。

    “是啊,正因为这样,我才特别同情他的小孩,过去我们都是受同一个冤案牵连的人,现在我家里门庭若市,而他们那里冷冷清清,我们被照顾得很好,他们……唉!虽然我爸爸的死,和他父亲的诬告有直接关系,但我还是很同情他们。我想,同是天下沦落人嘛!”寒小宇很激动,神情显得格外深沉。

    “他有几个孩子?”

    “两个。大的女孩子赵玲是我小学时同班同学。小儿子赵雷比我小几岁。那年,我们是挤在一个车厢里给押送到大西北去的。他们先下了车。从此,我们就分开了……我想去看看他们。咱们一块去吧。”

    “好。你是和他们约好的?”

    “不是。我早就想去看望他们,也许我能帮助他们做些什么。但还不知道他们姐弟俩愿不愿意见我呢?听说,他们很少和外面交往。”

    陈忠平不明白寒小宇为什么忽然提起赵丰和他的孩子来。他想,也许是小宇为了回避那个叫他们两人感到难过的话题而这样做的。

    下午。他们的摩托车在西郊的一条石子路面的小街上找到了赵玲的家。小宇上前敲门。这是一座临街的平房院门,门开了,一个年轻人打量着他们,问:“找谁?”

    寒小宇说:“赵玲在家吗?”

    “她还没回来。”

    “那……赵雷在吗?”

    “他在。请进吧!”年轻人把他们让进屋子。这个小院窄小得有点过份,面对面的有两间小屋。两位客人被让进南边的一间屋子。

    年轻人说:“小雷,有人找你。”显然他是小雷的朋友。

    一个削瘦的,两只眼睛很大的年轻人从床铺上坐起来,茫然地朝前望着,也不知是在对谁点点头:“谁呀?”

    陈忠平仔细一看,才知道他是一个睁着眼睛的盲人。

    寒小宇说:“我是你姐姐的同学。”

    “哦……请你们等一等吧!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这时,寒小宇也察觉到他的眼睛有毛病,问:“怎么?你的眼睛?!”

    “瞎了。”赵雷平静地说。

    “怎么瞎的?”陈忠平关切地问他。

    “被人用皮鞋踢破了眼球,化脓感染了……后来到了西北……就瞎了。”

    “谁踢的?什么时候?”寒小宇吃惊地站起身来问。

    “还不是抄家的时候!”赵雷的语气里丝毫听不出什么痛苦的情绪,仿佛他说的不是自己。

    寒小宇走近他,仔细地端详着他的两只眼蒲,不由地热泪汪汪,嘴角发颤。

    这时,屋子里进来了一位中年女同志和一个青年人,她走到他身旁亲切地唤道:“小雷。”

    她长得端庄、文静。两个年轻人看来与她很熟悉,亲切地叫起来:“白阿姨。”

    “小雷,你又难过了?”她慈爱地说。

    小雷眨了一下眼睛,头一扬,轻松地一笑:“不!没有难过……眼睛,我只是想到我的眼睛。没有它,我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没有它,我难以捕捉游动的色彩,变换迷人的光彩……没有它……唉!”

    他站起来叹了一口气,向白阿姨介绍说:“他们是我姐姐的同学。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姓名呢!”

    “我叫寒小宇,他是我的同学,姓陈。”

    “我叫白翎。”白阿姨和他们握手,“他是我的弟弟。”

    “你是小雷的姨?”

    “哦,我们不是亲戚。”

    “不,是亲人,比亲人还要亲。”赵雷说,“自从我爸爸死后,我们相识了,直到现在……”

    “小雷!”白翎阻止了他的话。

    寒小宇和陈忠平都感觉到,这个白阿姨对他们持有戒心。

    “小玲呢?”自翎问。

    “她出去还没回来。”赵雷说着坐回到自己的床上;气氛突然冷落下来。

    院子里走进一个人来,接着门开了,一个高个子姑娘站在门口,她的声音很响亮:“哟!有客人。”

    寒小宇和陈忠平站起身来,小宇走到她面前喊:“小玲!”

    赵玲怔了一下,十分惊异她看着寒小宇,说:“是你?小宇!”一把握住了小宇的手,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

    “就这么来了。”小宇笑着回答,“你看,咱们十几年没见面了。记得十几年前的那天,你们在甘肃酒泉附近的一个小站下车,天下着雨,可是,你们连雨衣都没有,就给人带走了。”

    赵雷痴呆呆地站起来,走到小宇身边,听她说到这儿,就用手去抓小宇的手:“你是?你是小宇姐姐?!”

    小宇把手伸给他,亲切地说:“嗯。还记得玛?那时候你还很小!天一黑,你就趴在车窗上悄悄地哭。到了那个小站,你们被带走了。走了很远,你又跑回来,把你姐姐的毛衣塞进我的窗口,你说,姐姐你还要往北去,天气很冷,叫我留着用。”说着,她眼圈红了。

    赵玲低下头深情地说:“我们下车时,你送给我们的雨衣,到现在还好好地保存着。在冒雨坐着大车去农场的路上,我们披着它颠簸了一天半的时间,要不是这雨衣,我们都会生病的。”

    屋子里的人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三个沦落天涯时患难与共的人。

    “小雷的眼睛就是去农场以后炎症复发失明的。”赵玲痛心地说,“坐啊!大家都坐。”

    大家重又坐下。赵玲端详着小宇问:“我真弄不明白,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我以为咱们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了。”

    “为什么?你以为我死了?”

    “不!我是说……。”她伤心地贬眨湿润的眼睛,反问道,“我爸爸那份揭发材料的事情你不知道?……知道,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爸爸是幽山湖事件的主犯,我爸爸是从犯,现在冤案平反了,别人和你爸爸都隆重地开了追悼会。可是没有我爸爸的份。因为他那份揭发材料公诸于世了。他是被害死的,但是那份屈打成招的诬陷材料又害了很多人,别人恨死他了。他是个被社会彻底抛弃了的人。林彪、‘四人帮’把他打死。今天,受林彪、‘四人帮’迫害的人也不原谅他,唉!……算了,不提他啦。”

    赵玲站起来给人们倒茶,又十分迷惑地问:“哎!小宇,你怎么还来看我们?别人早就不理我们了。自从我爸爸的事被人们知道以后,我们这里……是倒了菩萨的庙,……遭了病的枯树,受人白眼……小宇……”

    “小玲,你太不理解我了……”寒小宇打断她的话。

    “本来嘛!你应该是最恨我的人。不是我爸爸往你爸爸头上栽赃,你爸爸也不会死得那么早。你也不会有那一段悲惨的经历。父辈之间的怨恨,在咱们孩子之间,起码应该是互相敌视、反感,你说不是吗?”

    “我觉得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可悲了……心胸狭窄,目光短浅,一味地老账纠缠不休,有什么用呢?”

    “小宇,你真好。难怪,这些年我总是想你……在西去的列车上,你的话使我擦干了眼泪。现在,你的笑又给了我力量。我爸爸即使真是社会上传说的那种人,又怎么样?我们姐弟俩吃的苦还少吗?精神上受的罪还不够吗?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些,还要受社会的蔑视,我们还有没有出头之日?!赵丰即使真是卖身投靠林彪、‘四人帮’,残害老干部的人又怎么样?这毕竟是他的问题,而我们俩还是要活下去的。”赵玲忽然激动起来,双颓绯红。

    陈忠平发觉,白翎已经悄悄起身站到窗前去了,茫然地望着天空,不知在沉思什么。

    “怎么?‘即使他那样’?小玲,这里面有什么出入吗?是不是还有别人不知道的情况?小玲你说呀……小雷?”寒小宇急于想弄个明白。

    赵玲的脸上有一种不寻常的表情,忿怒中有一丝忧郁:“我爸爸那份揭发材料是一个阴谋的产物,现在这个阴谋的整个背景我还弄不清楚,但是,幽山湖这个大冤案现在没有罪魁祸首,却把一切责任归罪到我爸爸的乱说乱咬上。这不是怪事情吗?他是被人装在麻袋里用乱棍,镐头活活打死的。他是受害者,也是个替罪羊。那么,罪魁祸首哪儿去了呢?这么多老干部的血和命就因为一场误会白白断送。这一点,你想过吗?”

    寒小宇眼睛一亮,她的心房象触电似地抖了一下,兴奋得浑身热血沸腾。

    陈忠平紧张地捕捉着赵玲的每一句话,他觉得她的见解很难得,很深刻。但是,一时也弄不清这对自己的工作有什么直接的影响,他甚至还搞不清楚为什么她的话激起了自己这么浓厚的兴趣。

    “什么阴谋的产物?”寒小宇连忙问。

    “这就是你应该知道的‘内幕’。为了这个内幕能够真相大白,我和弟弟做了不少事情。但是,没有想到,有人给我们吃闭门羹,有人给我们打闷棍。后来我们也想明白了,父亲和‘四人帮’等同论处,我们要求为他调查不是岂有此理、大逆不道吗?”

    “那么,那个内幕究竟是什么?小玲,别的事情我管不了,但是,在这件事上,我可以和你一块调查,而且我会帮助你克服困难的。”寒小宇诚恳地说。

    赵玲感激地向她点点头,目光转向陈忠平。这个一直没吭声的人在她眼里还是一个谜呢。

    “噢,他是我的同学,最可信赖的朋友,陈……”

    “小陈。”陈忠平打断寒小宇的话。

    赵玲端详了一下陈忠平,向他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又继续说:“以前我们不知道爸爸的事,任何细节都不知道。自从他被抓走以后,我们再也没见到过他。我和弟弟一九七五年回来时,他已经死了多年了。那时日子比现在可怜多了。有一天,有位陌生的阿姨来看我们,她很同情我们。以后就成了我们的好朋友。‘四人帮’垮台以后,我们本来想父亲会昭雪平反的。没想到清查运动中,查出了他的揭发材料。我们俩很痛苦,对已死的父亲非常气愤。这时,这位阿姨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把埋在她心底十几年的秘密告诉了我们。一个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寒小宇惊奇地问。

    “这个秘密可能涉及到现在仍然逍遥法外的制造幽山湖冤案的罪魁祸首。涉及到幽山湖案件的真相。”赵玲十分严肃地说。

    寒小宇期待地凝望着她。

    陈忠平此刻的心思全被这个秘密吸引了。

    赵玲说:“这个秘密得请那位阿姨讲给你们听,但这要看她愿不愿意。”她说完避开了寒小宇的目光。

    屋子里出奇的宁静。寒小宇仍在谜惑之中。陈忠平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赵玲说的,就是窗前站着的那个人。

    白翎,这位风度翩然的中年女性,刚才一直沉默地伫立在窗前。这时,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象是自言自语地说:“在今天,这本来已经不应该是秘密了,可是……唉!”

    “怎么?!”寒小宇蓦地站起来,“你就是那位阿姨?”

    白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