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走向关键的时刻 一 父与子

    身穿白大褂的副检察长和刑警队长,来到了幽山医院住院部田力病房门口,他们看见医生、护士不声不响地走进走出。郭同武穿着白大褂正在门口和一位医生轻声淡话。这时,他走过来低声说.“田副主任一家刚来,寒小宇也在里面。”

    刑警队长和王子豪互相对视了一眼;王子豪向病房里走去;刑警队长对郭同武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走到门边,探头向病房里看。

    这是一个单人病房;有几位医护人员在病床旁边站着,在给病人换药,田成山披着一件白外衣站在床前,低头看着;寒小宇坐在床头柜旁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田成山;阎碧琴

    不住地抹着眼泪,田军一脸苦相地搀扶着她。

    透过医护人员之间的空隙,刑警队长看见田力那张苍白的脸,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上连着输血管和输液管。

    王子豪轻缓地走到田成山身旁,田成山转过脸,只见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是一副伤心的表情;王子豪的嘴唇动了动,大概他是在说安慰的话。

    刑警队长目不转睛地盯着田成山,竭力想在田成山的脸上寻找出虚伪的沉痛和用不自然的伤心掩饰着的冷酷。但是,他发觉是徒劳的。这个健壮的男子汉,脸上是那样的悲伤、痛心、焦虑。他真挚感情的流露,使刑警队长感到,他若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演员,就是一千真心疼爱儿子的父亲。

    房间里是那样的静谧,医护人员手里镊子的碰击声,听起来显得十分响亮。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医护人员工作完毕,陆陆续续地走出房间。田成山和一位医生一起走出病房,他们在走廊上站着交谈起来,阎碧琴热泪滚滚地走过去要听,田成山示意田军搀扶她走了。

    刑警队长站在距离田成山只有一墙之隔的一个虚掩着门的热水房里,门外的谈话也听得清清楚楚。

    田成山说:“他的情况什么时候能转好?”

    医生说:“这要看他的体质了,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子弹击中的是要害部位,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要恢复知觉也许很快,也许还要有一段时间。但是,这还要看他的大脑受伤的情况,如果他严重的脑震荡和脑外伤突然恶化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田成山很紧张地问:“你现在能断定吗?”

    “这是不容易的。我现在还没法肯定地回答你。”医生说,“如果伤势继续加重的话,那生命就有危险,即使脱险了也会留下后遗症,比如出现呆傻、白痴等等。”

    田成山怔住了,痛苦地向病房门口望去。

    医生同情地对他说:“田副主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相信他的体质吧,也许他的伤势还没有那么严重,总之,我们会尽全力抢救的。”

    田成山感激地对医生说:“全靠您了!”他和医生握了握手,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向楼梯口走去,转眼间就消失在楼梯上。

    刚才医生那一席话,使得刑警队长心情更加沉重。他快步走进病房。病房里王子豪、寒小宇站存田力身边。寒小宇昕到脚步声,转过脸来,视线恰好和阵忠平相遇,蓦然间,她不知道为什么“刷”地一下眼圈红了,地赶快把脸转回去,仍旧看着病人。

    陈忠平走到病床的另一侧,端详着田力露在纱靠下的脸。再一次回想起医生在走廊上和田成山说的那一番话,感到极度的恐惧。此时此刻,他明白死亡如果夺走了他和寒小宇面前的这个人,那就意味着,夺去了对于他和地来说最不能分离的人。

    王子豪离开了病床,轻步走到房间另一端,在一张小桌前停下,翻阅着上面的临床记录。

    刑警队长看了看寒小宇,她一直没有抬头,眼角上有晶莹的泪珠闪烁着。

    田力平静的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急促,嘴唇在轻轻蠕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呼唤声。

    寒小宇这下抬起脸,有些发慌地看着陈忠平,紧张地问:“怎么啦?他是不是有危险?”

    王子豪应声走到病床前。

    陈忠平说:“我去叫医生!”

    “不用……”田力声音微弱地说。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看着身边的人们。

    寒小宇喜出望外地轻声惊叫道:“你醒啦,田力!”

    陈忠平兴奋地俯下身望着出力。

    王子豪聚精会神地注规田力的脸。

    田力有气无力地说:“我已经清醒一会了……”

    “你觉得怎么样?”寒小宇问。

    田力困难地说:“我头……头很重,伤口痛,……可是头脑很清醒……啊,陈忠平……”他的视线从陈忠平脸上移到王子豪脸上,象是在回忆辨认着副检察长。

    陈忠平对他说:“他是王子豪,不是外人,他是我们的副检察长……。”

    陈忠平的话还没说完,王子豪向田力关切地点点头,就轻步离开了病床走出病房,把门关上了。

    这时,田力松了一口气,仿佛他现在再没有什么牵挂和顾虑了。

    寒小宇问:“你已经苏醒一会儿了?”

    田力说:“我想等……我家里的人离开后再睁眼睛。我……不能不瞒着他们……”

    陈忠平问:“为什么?”

    田力说:“因为我想把一件事只告诉你们两人……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只要你们理解我……就是死了,我也没有什么追憾的了。”

    寒小宇声音颤抖地问:“什么事啊……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不会死,很快就会好的。”

    陈忠平恳切地说:“我理解你,我感激你,是你救了我……”

    田力打断他的话:“别过么说……”他把自已两只冰凉的手伸向陈忠平和寒小宇。他们用双手握住他的手。

    田力说:“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我救的是你的肉体和生命,你拯救了我的精神和灵魂,使我走到现在这一步,可以毫无顾虑地把十几年来埋藏在心底的隐秘告诉你们,这一步可真不容易啊!现在,我可以正直磊落、于心无愧地死去……”

    寒小宇动情地打断他的话;“别这么说,你就是真正崇高的人。”

    “不!你并不真正理解我,我有事情瞒着你,同时,我又在爱着你。虚伪的真诚。卑鄙的崇高,我是一个多么痛苦和矛盾的人啊!我实在是对不起你,我不配得到你的丝毫感情。可是,你却给了我那么多精神上的财富,使我变成了一个决心脱离耻辱的人……”

    田力说着有些哽咽了,他的眼圈发红,嘴角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用力握了握陈忠平的手说:“你为了揭露制造幽山湖事件的罪魁祸首,呕心沥血,山生入死,可是,还为了我这么一个可耻的人、为了小宇,你回避了你渴望十几年的受情,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看着你要惨遭毒手,怎么能不拼死相救呢?”

    田力沉默了。他在想,现在应该把那段往事告诉他们。现在不告诉他们,还要等到何时呢?

    其实,田力自从苏醒以后,一-直沉湎在许多往事的同忆里,耳边那两声枪声还在回响,身上伤口正火辣辣地剧痛,脑海里涌现出许多难忘的往事……

    一九六七年幽山湖事件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天深夜,“造反司令部”得到确切的情报,领着几百人闯进幽山湖宾馆,抓走了正在开会的寒剑臣和一些省、市委领导干部。他们宣称:

    “寒剑臣在会上和一些干部结成了反革命联盟,阴谋反党,镇压群众,破坏文化尢革命。要彻底砸烂省、市委。”

    事情发生后,“产业大军”宣布支持“造反司令部”的行动。两派群众组织便在民主广场召开了数十万人的批斗寒剑臣等省、市委主要领导干部的大会。

    那时候田成山家里也分成两派,田力和田军分别是大学和中学里的造反派头头,很有些实力,都属于“造反司令部”。这个组织主要成份是大专院校和中学的学生、教师以及一些机关干部。田成山是个科级干部,后来居上的造反派,他是以厂矿企业职工为主要力量的“产业大军”的头头之一。

    那时,田力和田军正在“造司”的一个联络站里,汇编群众大会上“造司”代表们揭批“寒剑臣反革命集团”的发言稿。一天,田力正闷在一间小屋里埋头刻蜡扳,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他回头一看,是田军。

    “哥哥,外面有人找咱们。”

    “谁呀?”

    “不知道。在吉普车里等着呢。”-

    田力和田军出了院门,看见马路对面的大字报专栏旁边停着一辆吉普车。田力把车门拉开,探身一看,叫道:“丁叔叔。”

    丁辉坐住车里,热情地说:“快上来,我找你们有重要的事情。”

    田力问:“什么事?”

    丁辉说:“是件特别重要的急事。到了我那儿你们就知道啦!”

    田力想了一下,和弟弟上了车,随丁辉走了。

    很快,他们到了丁辉的住处。这是友谊饭店大楼最高层的一个套间。地毯卷成筒扔在走廊上,漂亮的墙壁上几乎贴满了毛主席语录和画像、相片。写字台和地板上堆着许多抄家抄来的书信、材料、影集以及成箱成箱的古玩、首饰和纪念品之类的东西。整个房间凌乱不堪,除了写字台、床和沙发附近的小块地方以外,房间里难以下脚。写字台上放着的几部电话机同时响着铃,丁辉一个也没接,“卡嚓”一声把开关闭了。

    “来,坐下!”丁辉给两个有些拘谨的年轻人往沙发上让坐。

    田力很熟悉丁辉,他是父亲的好朋友,运动讲前就常有来往。当时,丁辉偶尔还穿警服,他是市公安局警卫处的工作人员。

    “丁叔叔现在还在警卫处吗?”田力看着房间里的情况疑惑地问。

    丁辉笑了:“在,还在。不过丁权叔现在又是‘产业大军’的核心组成员啦,和你爸爸在一起战斗。”

    田军猛地站起来说:“原来你成了我们的冤家啦!”

    “瞎!什么冤家不冤家的,都是革命造反派,都是对着走资派、对着寒剑臣,咱们之间有什么互相作对的必要?你爸爸是‘产业大军’的头头,你们就不叫他爸爸了?”

    “叫是叫,但我们和他有原则分歧,在这一点上我们和他是划清界线的。”田力说。

    丁辉大笑:“哈哈!什么原则分歧?”

    田军说:“他们是地地道道的保皇派,我们组织红卫兵,向白色恐怖造反的时候,你们‘产业大军’在干什么?连影子还没有呢;我们抄家、揪黑帮、破‘四旧’、砸幽山湖千佛寺佛像脑袋的时候,你们在干吗?只会印印臂章、刷刷标语。揪出寒剑臣反党集团是谁的功劳?是我们‘造司’!砸幽山湖宾馆,抓反革命的时候,你们‘产业太军’干什么来着?不是就会事后发表主持声明,拉上队伍在广场上显威风吗?你们靠人多势众,想来抢别人的胜利果实,办不到!”

    丁辉知道田军是个大炮,不过,他想如果把两兄弟拉过来,那就能更快地搞垮“造司”,同时也能够博得田成山的欢心。想到这里,他站起来,和颜悦色地问:“说完了没有哇?说吧,你先说个痛快,然后,我再给你们讲个明白,怎么样?田力,还有你呐。”

    田力站起来严肃地问:“你到底要给我们讲什么事?请快点,我们还有事要干呢!”

    丁辉一屁股坐在写字台上,收敛了笑窖,十分认真地说:“你爸爸现在正忙着批斗寒剑臣的事,暂时抽不出空来,他让我先和你们好好谈一谈,请你们考虑一下退出‘造司’,加入“产业大军’的问题。”

    “什幺?叫我们当叛徒?放屁!”田军骂道。

    田力说:“爸爸是知道我们的情况的,他不应该这样要求我们,这是徒劳的。”

    丁辉说:“你爸爸了解你们,可是,你们并不了解你们的爸爸。”

    田力见弟俩对视了一眼,都感到有点迷惑。

    丁辉继续说:“幽山湖事件到底是谁的功劳?是‘产业大军’的?还是‘造司’的?你们还蒙在鼓里呢。‘造司’只不过是敲敲边鼓而已,没有‘产业大军’,说得确切点,没有你爸爸和我们几个领导核心,寒剑臣现在还在当他的省委书记呢!”

    田力问:“你们‘几个领导核心’是指什么?”

    丁辉说:“‘产业大军’表面上看有十几个头头,你爸爸不过是其中一个,但是,那些人早晚会烟消云散的,他们是些个头脑简单,知识浅薄的大老粗。这些人,当闯将可以,搞政治他们就无能了。可是,现在的冲冲打打不过是暂时的,今后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才是长久的。当然,现在的运动也是政治斗争,不过,他们且能在这种政治斗争中崭露头角,但在今后更尖锐的政精斗争中,他们就会被淘汰。”

    “你爸爸呢?他深谙上层社会,又熟悉社会民情。他才是个有胆有识的政治家呢,‘产业大军’为什么这样稳?对群众为什么这么有号召力?这正是他在暗中发挥影响的缘故。在他的手下、有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人,就是我刚才说的‘领等核心’。我们早晚要取代那些没用的头头的。”

    “当然要最后占上风必须有转机,没有条件可以创造,俗话说,借东风嘛。现在,省、市委就要垮台,有政治眼光的人能从中看到这场运动的前景。”

    丁辉斜着眼睛看了田力一眼,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

    田力和田军完全被他的一番话吸引住了,焦急地看着丁辉没吭声。

    丁辉继续说下去:“目前从全国形势来看,中央各部委、省市委现在还剩下多少?差不多都倒了。寒剑臣不倒也得倒,这是无法逆转、势在必行的。说真的,这场运动本身就是一个大换班。班在我们‘产业大军’正是人强马壮的时候,当然是左右局势的主力,正可以因势利导和‘造司’争一雌雄,而‘造司’里学生很多,是很不稳固的,是无法和我们抗衡的。如果等到‘造司’壮大了队伍,我们就晚了。现在要不了多久,这个历史舞台上就没有他们的份。现在,你们明白了吗?为什幺要你们换一个袖标。”

    田力现在真正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幽山潮事件不仅导致省、市委垮台,而且还将使群农组织的力量对比发生重大变化。听丁辉的口气,幽山湖事件的发生原来是爸爸他们那个“领导核心”加剧派仗,准备向“造司”开刀搞的一个事端。可是,寒剑臣在幽山湖宾馆秘密开会,大搞反党阴谋的情况是“造司”首先知道的,行动也是“造司”采取的,爸爸他们和这些情况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和秘密内幕呢?这个疑问使他疑心重重。

    “究竟是怎么回事?”田力追问,“幽山湖事件是‘造司’搞的呀!”

    丁辉的表情变得很神秘,跳下桌子,在兄弟俩的对面坐下来,身子向前倾,头离田力、田军很近,说:“我一直在寒剑臣身边工作,出事的那天上午,我告诉你爸爸,今晚寒剑臣在宾馆开会,落实周总理指示。不一会你爸爸来找我商量说,夜里有人冲幽山湖宾馆,要我暗中帮助他们截获寒剑臣等人。那天夜里,群众砸了宾馆,警卫处的人让寒剑臣他们乘上两辆旅行车,准备从旁门开出,撤到安全的地方去。我偷偷把旁门锁了,又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来人,他们的动作真快,警卫处的人把锁砸开,汽车刚要开走,就给他们截住了。”

    “我一直奇怪,怎么是‘造司’来冲呢?前天夜里你爸爸才告诉我,是他叫人在‘造司’指挥部里张扬的,说寒剑臣在宾馆开会,准备镇压‘造司’,‘造司’上了当,又想抢头功,就去干了。其实,这个利害恐怕他们现在还未意识到呢。”

    “怎么,寒剑臣的罪行是爸爸捏造的?”田力大吃一惊。

    田军也慌忙问:“这种事情将来追查起来可不得了啊!”

    丁辉沉静地微笑了一下,把保险柜打开,取出几页纸递给田力,说:“捏造?你们看看这个吧。”又走到床边,从床下拖出一只箱子,里面全是高级罐头,他敲开二听给每人倒了一杯。

    田力和田军在一起看完了那几页稿纸,原来是一份揭发材料,署名是赵丰。

    材料中揭发寒剑臣在幽山湖宾馆会议上犯下的重大罪行,一是在会上研究了“造司”组织的头头的黑名单,准备抓进监狱,然后宣布“造司”是被坏人控制的组织,予以变相的镇压。田力心想,看来这就是“造司”决定采取断然措施的直接原因;一是列举了寒剑臣私下说的许多恶毒攻击中央文革和文化大革命运动的话。田力明白了,看来这就是把寒剑臣定为现行反革命、走资派的口实。

    兄弟俩当时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这就是父亲掌握的情况。

    丁辉喝完了一杯果汁,从田力手中拿回揭发材料,放进保险柜锁好。又问田力:“怎么样?现在你清楚了吧?你爸爸真是有谋略,有办法的啊。”

    田力觉得他的话里有话,问:“这么说,幽山湖事件实际上是赵丰的揭发材料引起的?”

    丁一辉笑道:“应该这么说。”

    田力又问:“那为什么不让他在大台上公开揭发?”

    丁辉迟疑了一会,说:“这个……还要保护他嘛,他自己也没有勇气,能这么揭发已经很不错了。”

    田力追问:“他现在在哪里?”

    丁辉犹豫了一下,还没开口。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个戴红袖标的中年人,粗嗓门冲丁辉嚷道:“怎么?你的电话全占线了?我要了半天要不通。”

    丁辉说:“我给关了。”又指指兄弟俩,“他们在这儿,我正跟他们谈话。”

    兄弟俩都认识这个人。他是爸爸的一位密友,名叫周大文。

    周大文对两个青年人说:“你们快过来吧,这里给你们留着位置呢。来日方长,往后在‘产业大军’里,你们可是大有用武之地呀”又转过脸去问丁辉,“怎么?赵丰的事跟他们兜底了吗?”

    丁辉点点头。

    周大文滔滔不绝地说开了:“搞阶级斗争是个很费脑筋,很惊险,很残酷的事情。你们早晚会明白这一点的,现在算是给你们上一课吧。可惜,那事叫你们俩亲自参加就好了。打人得打在绝处,叫他熬不住。要不,象赵丰这样在日本鬼子刺刀下都不屈服的汉子,你能让他抄这份假揭发……”

    丁辉“蹭”地一下站起来,厉声说:“嗐!你说什么呀!”一面用严厉的眼色暗示周大文。

    周大文怔住了,看看兄弟俩那副吃惊的样子,怔怔地向丁辉:“你不是都讲给他们了吗?”

    丁辉气急败坏地叹道:“你呀!”

    田力反应很快,琢磨出了这里面的名堂,他问丁辉:“怎么?赵丰的揭发材料是伪造的?是你们用刑逼他抄的?”

    丁辉吱吱唔唔地不知说什么好。

    田军说:“你说呗!我爸爸干的事我们还能捅出去?”

    周大文顿时喜形于色,拍着田军的肩膀说:“就是嘛,何必瞒着他们,将来的凶险场面还多着呢,他们要能干出点名堂就得现在磨炼胆子!”

    丁辉一咬牙,拍了一下桌子说:“也好。告诉你们,但一定得守口如瓶,懂吗?这比性命还要紧。你爸爸起初唱的是空城计,他手里并没有赵丰的揭发材料,有的只是他起草的一份假的,可是,就靠这份假的揭发材料,幽山事件就成了事实。但是,假的嘛,终归是假的,纸包不住火,要把事情弄得万无一失,还得使假的变成真的才行。这也是你爸爸的锦囊妙计,我们对赵丰动了真家伙;叫他不得不亲自抄写一份材料,署上他的名字和我们给他规定的日期;这么一来,你刚才看到的不就是真的了吗?”

    田力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感到骨髓里好象在一阵阵地发冷。

    田军担心地问:“赵丰将来一说真话,你们搞的名堂不就全露馅了?”

    周大文呵呵地笑起来,拍着田军的肩膀说:“真是个孩子的脑袋!这么大的活人能给尿憋死?赵丰昨天晚上已经让我们给送到马克思那儿去了。”

    丁辉说:“马克思才不收他这号人呢,他是自绝于人民,遗臭万年的狗屎堆。”

    田军说:“赵丰的事就水远是秘密啦?”

    丁辉说:“当然,是永远的秘密。你们记往你爸爸常说的一句话:世界上到处都是秘密,只有永不泄密的才是最高级的;我们搞政治斗争就需要这种高水平……”

    从那天开始,田力就脱离了“造司”,他也没参加别的组织。从外表上看,他毫无变化,实际上他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通过这件事情使他清醒了。现在在他的眼睛里。社会也变了样子。他感到以前自己所追求的这场革命,实际上充满了他父亲他们搞的这种骗局。大大小小的骗局!疯狂的、歇斯底里的混乱!他开始怀疑这场革命,感到这场革命的可怕。他不敢多说话,只要和别人同房睡觉,他就会失眠,因为他惧怕在梦呓中会吐露心声,成为现行反革命。苦闷使他精神绝望,他极力使自己摆脱这种灵魂的折磨,但却找不到一条出路。他和弟弟渐渐疏远了,自从田军成了父亲的联络员以后,田力发现他那纯洁的眼睛已经污浊了,鸽子般的目光已经被狼狗似的眼神所代替。他感到孤独、苦闷。在父亲面前,他装出一副坐享其成、玩世不恭的逍遥派的样子,以掩饰内心的苦恼。

    他对前途不敢想象。但说来也真巧。初冬的一天夜晚,他骑自行车摔了跤,到一家医院急诊。当他走进急诊部的走廊时,看见靠近门口有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姑娘。

    田力注意着那个姑娘,发现没有人照顾地。他忍不住走近去看看她。姑娘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了,双眼紧闭,身上只盖了一块破塑料布,声音微弱地说:“我渴……我要水。”

    田力犹豫了一下,看看周围,正遇见一个女护士,就叫住她说:“哎!同志,这个病人怎么没人管呢?”

    护士冷冷地说:“她是专政队看管的黑帮崽子,专政队刚才来人说过了,不准给她治病,等她醒过来哄她走。”

    “你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们这儿是工农兵医院,你可别弄了,要同情阶级敌人,你去照顾她去!”说罢,瞪了田力一眼,转身走了。

    田力顿时火冒三丈。对她说:“我就要照顾她,牲口还通点人性呢!”

    护士转身叫来,恶狠狠地说:“你骂准?我们工农兵医院是造反派掌权的,你要是为她呜冤叫屈,这里有保卫组管教你!”

    那个女病人在昏迷中听到这场争吵,挣扎着站起身来,也没看谁一眼,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向门外走去,刚出门就倒在地上。田力见状,一把推开那个女护士,跑出去扶起她。

    冷风一吹,姑娘的神智清醒了一些。地吃力地拒绝了田力的帮助,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漆黑的马路上走去。田力心中充满了同情,很想了解这个姑娘的详细情况,给她一些帮助。就这样,他在地身后遥远地跟着。

    忽然,从身后开来两辆摩托车,车头的大灯照亮路面,在姑娘身边停下,从车上跳下几个人来,他们叫喊着:“好啊!不是走得好好的吗?”

    “纯粹是装病,想逃避劳动。”

    “寒小宇,放老实点,上车!”

    那个姑娘旁若无人地继续挣扎着向前走。

    “他妈的,你往哪儿去!”骂人的人一脚把寒小宇踢倒存马路上。另一个人上去又连踢,她儿脚。寒小宇呻吟了两声,就不吭声了。

    几个人把她抬起来扔在摩托车的挎斗里,向前开去了。

    田力拼命蹬着自行车,才算没把他的目标丢掉。他看见那辆摩托车开进了一个黑铁门的院子里。经过打听,才知道这里是“产业大军”系统的一个专政队。

    第二天,他打着父亲的牌子到这里详细了解了一下,才知道,这个重病在身、濒于死亡的寒小宇,原来就是寒剑臣的独生女儿,这使他探受震动。他找到关押寒小宇的屋子,这间屋子,窗户上没有玻璃,门上锁着一把大铁锁。他从门缝里看到,寒小宇躺在地上的草铺上,身边放着一碗结了冰的水,一块玉米面做的窝窝头。他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在寒风中久久地站着。这件意外的事情给他巨大震动,他的心都要碎了!

    他瞒着父亲,借用田成山的名义把奄奄一息的寒小宇送进了医院,幸亏抢救及时,她得救了。寒小宇苏醒后,大夫告诉她,是一位热心的小伙子救了她。寒小宇急于想找到这个人,但已不知去向了。

    从此以后,寒小宇受到田力的暗中保护,当她被送到大西北去的时侯,田力毅然决定尾随她到塞外边陲生活。当时,田家的人还以为田力是心血来潮,赶上山下乡的潮流呢。

    在大西北的生活中,田力本来是不想和寒小宇密切接触的,他害怕自己会对她,对这个瓢落天涯、孤苦伶仃的姑娘产生爱情。但是,寒小宇在绝望之际对自杀的选择,使他不得不出来劝阻。他们就这样相识了。

    在那些艰苦、平静、单调而又使人伤心的岁月里,田力不但感觉到了寒小宇对他的感激和深情,同时也觉察到,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有另外一个人。

    直到他终于决心向寒小宇求婚的时候,寒小宇才对他讲出了这个人的名字——陈忠平,他被地那颗专注的心深深感动了。

    但是,他是多么爱寒小宇啊!他多少次幻想着自己获得了她的爱情。他相信,纯真的爱情能够填平由于他父亲对她爸爸所造下的罪孽而形成的他和小宇之间的鸿沟。在睡梦中,

    他曾多少次实现了这美好的夙愿。但是,一觉醒来,就又想到了陈忠平,不禁心情凄然。

    当他第一次从田成山那里知道了周大文的死讯时,非常震惊。而后他又了解到陈忠平在侦查这个案件,而且已处在田成山一伙的暗算之中,凭这一点他就明白周大文惨案的真相了;一想起陈忠平,他就替他捏一把冷汗。他处于异常矛盾复杂的思想斗争之中,意识到,自己现在要决定的,已经不是因为良心的遣责,或是因为怜悯与爱情而去对寒小宇做出牺牲;也不是因为寒小宇对陈忠平的深情,去帮助陈忠平渡过难关;而是面临着这样一个无情的最后选择:要么,他将加入惩罚社会罪犯,申张社会正义的战斗行列,成为陈忠平和寒小宇真正的同志和战友;要么,他就失去最珍贵、最有价值的一切,同时也丧失了自己纯洁的灵魂,听任田成山这一伙人间罪孽欺世盗名、继续作恶。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个年轻的刑警队长闯进他的生活里来的意义。

    从这个时候起,他想尽种种办法,以各种借口掩饰自己的意图,象只黑房子里的灵猫盯着老鼠一样,警觉地留意着田成山的活动。

    昨天傍晚,他听见田成山书房里的电话铃响了,就悄悄走到门口侧耳偷听田成山的讲话。马上就听到田成山紧张的声音:“……什么?他要去石库?还有谁?……寒剑臣的女儿,嗯,一个刑警,还有准?……哪一个?白翎。”田成山倒抽了一口凉气,“怎么?难道赵丰真有遗书在那儿?!……只有这么干了……你们马上赶到石库……哎呀!那不是办法……用烈性炸药,对!叫他们和石库一块完蛋,即使有遗书藏在那里也没办法再找到了。……叫丁辉给你们保保驾,千万出不得乱干啊!好!就这样,事成后马上告诉我……对了,我问你,这个情况确实吗?可不要虚惊一场。……通过什么?窃听器?是最近装在阵忠平房间里的那个吗?……丁辉亲自收听的?那好,就这么办。”

    田成山的电话刚挂上。田力就轻步快速下了楼,他焦急地在楼下转了一圈,一眼看见了田军的摩托车,就堆出来骑着它赶到了石库附近,在密林里藏好了摩托车,爬上了崖顶,他的动作惊飞了一群归巢的鸟。他俯瞰崖下,正好看见陈忠平、寒小宇他们四个人;他们进去以后,他就发现有两个人带着一个黑箱子从那条湖边小道溜到一片树丛中躲藏起来,向石库窥视。过了一段时间,陈忠平他们四人又走出石库,三人离去了,陈忠平又返回石库;那两个人轻捷地向石库摸去……

    田力走到石崖下,悄悄地来到石库门旁,瞅见那两个家伙正在安放炸药,他连忙躲在草丛里,把电线给剪断了。当陈忠平跟蒙面人发生格斗时,田力已经进入了石库,目击了陈忠平跟那两个家伙格斗的场面。在那两个蒙面人打陈忠平时,他冷不防对一个蒙面人进行袭击,为了拯救陈忠平,自己不幸中了两抢,昏倒在地。

    此刻,田力安详地卧在洁白的病床上,虽然觉得自己与弥留之际相距不远,,但是,心中却洋溢着蓬勃的活力,这是他许久以来未曾感到过的,仿佛他现在才得到了真正的解脱。

    田力忍住一阵撕裂头颅般的剧痛,艰难地对陈忠平说:“还记得……我向你提到过的那件事吧……我去大西北……就是因为田成山是制造幽山湖事件的元凶,秘密审讯赵丰……还还有丁辉、周大文等人……你调查吧,周大文的死因肯定和田成山有关……”

    田力缓了缓气接着说:“在石库,要谋杀你的人是田成山派去的……你的房间里,丁辉装了窃听器……”他又把目光转向寒小宇说,“你爸爸他们的冤案是田成山制造的大阴谋,是他血口喷人;赵丰的揭发材料是假的,是田成山搞的,……小宇,原谅我,这些我一直瞒着你。”

    田力眼圈发红了。

    寒小宇眼泪汪汪,脸对脸地望着他,恳切地、急促地说:“我理解你,我是理解你的。但是,你对我说一句真心话好码?那个在医院里搀扶我的人,那个救了我性命的人是不是你?你告诉我!我感觉得出来,那个人是你,一定是你!”

    田力微微地摇摇头说:“不,不是我……我也真感激他啊……”

    寒小宇激动地说:“不,一定是你,那天晚上我没看清楚,可是,我见到你第一面就很眼熟,听到你的声音就觉得更象那个人,想来想去,我想那天夜里就是你。”

    寒小宇的这段经历陈忠平是知道的,他早就盼望着能见一见那位恩人,现在从田力的神情中,他认出了那个人,不觉心里涌过一股热流,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田力长叹了一声,又昏厥过去。寒小宇惊叫起来:“田力!田力!”接着又痴呆呆地自语,“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陈忠平快步走到门外,正在和王子豪谈话的医生闻声走进病房,向田力的床边走去。

    王子豪的目光盯视着陈忠平,平静地低声说:“你应该回避这个场合了,你有企图谋杀田力的嫌疑。”

    与此同时,企图杀害田力的阴谋正在进行,地点是在“一○八号”田成山的房间里。

    丁辉坐在田成山对面的沙发里,一脸担忧的神色。

    田成山刚喝过酒,两眼略带醉意,坐在沙发里,头仰在靠背上呆望着天花扳,默不作声。

    丁辉开口打破了宁静,叹了一口气说:“过样看来,田力还有脱险的可能,我们可不能再拖延时间了!我现在简直是汗流浃背、如坐针毡呀!再不下决心,咱们就完啦!只要他一苏醒,什么都瞒不住了,你看,我让人去看护田力,王子豪已经抢先做了布置,这不是很明白吗?咱们这样优柔寡断,晚一分钟、一秒钟,就前功尽弃、彻底完蛋啦!”

    田成山长长地吁了一口闷气。

    丁辉恳求道:“快下狠心吧,你从来就不是这样软弱的人。”

    田成山依然呆若木鸡地望着天花板。

    丁辉浑身颤抖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田力真是六亲不认,横生这么一件祸事。我看要不了多久,刑警队长就差不多可以拎着手铐来见咱们了。”

    田成山语气镇静地开口了:“你相信他一旦醒过来会出卖我们?”

    丁辉语气肯定地说:“请你不要对他再抱任何幻想了,既然他可以监视你的行动,刺探你的计划,在关键时刻去救陈忠平,连命都不要了,他还能对你有半点儿客气?!”

    田成山叹道:“他也许是出于良心上的动机,不得已才这样做的。要知道他爱寒小宇,陈忠平是寒小宇过去的情人,田力向来是重感情的,他这样做也许完全是因为感情冲动,不一定涉及什么政治背景。”

    丁辉有气无力地说:“看来真是这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深谋大略者常有,铁石心肠却不多得。’也难怪你有这样可怕的乐观估计,你是他父亲嘛。但是,你要知道,这两枪是你的人打的。”丁辉脸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声音低沉,听起来使人毛骨耸然,“而且,即使他念你们的父子之情不出卖我们,他也无法对付那个准也瞒不过去的王子豪,他必然要盘问田力,你为什么到石库去?为什么偏偏在陈忠平遇险时挺身而出救了他?如此等等。他可以把你这个老实儿子问得自相矛盾、漏洞百出。你知道,他是王子豪,而不是别人,这个人在三十岁时,就因为对付疑难案件的奇才时名声显赫,升任副检察长的。”

    田成山思索了许久,问:“你只有这一个办法?”

    丁辉说:“要想叫他为我们永远保密,除去一死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别忘记你自己的格言。这一直是我们的座右铬,永远的秘密!”

    田成山用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能不能既让他永远为我们守口如瓶,又不让他死?”

    丁辉说:“哪有这样的办法?除非叫他当哑巴。当哑巴也不行,他还有手会写呢,除非把他变成个大傻瓜,没有思想的白痴,一个地地道道的行尸走肉。”

    田成山说:“我情愿这样,只要不害死他。”

    丁辉看着他,不寒而栗地摇摇头说:“可是,这比要他死更残酷。”

    田成山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冷漠地说:“有时候善良本身就是残酷的,希望的本身往往就意味着绝望,呵……请你想想法子,就这么做……”

    丁辉说:“这个可以办到,有一种毒性药品,只要用很小的剂量就可以使人脑的有效物质坏死。”

    田成山恍然大悟说:“你是指十几年前咱们给‘黑帮’用的那种药?”

    “对!”丁辉兴奋地说,“咱们叫它‘疯子水’,用了它的人直到现在不是还在精神病院里享福吗?”

    田成山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想:“想不到呀!自己要亲自决定把儿了变成那副可怕的样子。”心象针刺一般的疼痛,这时,他尝到了因为自己的罪恶而受到惩罚的滋味。

    丁辉不告而辞,默默地离开了房间。他走到门口,田成山又叫住了他:“你等一等。”他走到丁辉面前,那两道寒气逼人的犀利目光,久久地注视着丁辉的眼睛,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丁辉心慌意乱。

    田成山用充满了威势的语气低声说:“你决不能对他下毒手。就按照说好的去做,越快越好,千万不能再出漏子。”说完在丁辉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丁辉点点头,转身走了。

    当丁辉的脚步声消失以后,田成山才感到极度的空虚和恐惧,忽然一阵目眩。

    田成山疲惫不堪地倒在沙发上,不能抑制的悲哀袭上心头。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和命运了。他想,自己到底会不会败在那个年轻的刑警队长手下?他对陈忠平向他步步逼近的凶猛势头感到恐惧,他万分痛恨这个青年人。为什么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活生生地长出了怎么一根硬刺?他暗暗咒骂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早发现、及早解决这个祸根呢?同时,他又这样揣测,在陈忠平背后是否还有一种更巨大、更可怕的力量在威胁着他?突然他这样想,如果这一切不祥之兆,已经预示着他的惨败结局,那么,他要阻止丁辉还来得及,他要向儿子赎回罪恶还有机会,无论如何也该住手了。

    但是,他现在却还看不出这个结局的预示,还无法断定那个年轻的刑警队长是否能够战胜他。他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会失败。自信和坚持,这两者从来就是他的信条,他相信这是世界上想有所件为的人们必须具备的信念。

    田成山回想着自己所经历的道路,很有感触,文化大革命对不少人来说,真是一场噩梦,但对他来说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文化大革命以前,他是十小科长,为了弄到那个科长积务,他花费了很大的精力。那时候,为了生活得更好些,他和周大文合伙搞投机活动,冒了相当大的风险,整天提心吊胆;但是,文化大革命却把他投向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到处都是机会,到处可以钻营,这种环境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真是如鱼得水、枯苗逢甘露。田成山永远难忘他大走红运的那些场面。

    在一次抢档案的战斗中,田成山第一个冲进存放档案的大楼。他被坚守大楼的人截断了退路,但他临危不惧,身上多处负伤仍然坚持战斗,为自己的队伍打通了道路,最后夺下了档案室,他成了“产业大军”的英雄,地位火箭似地上升,从一个一般的小头目跃升为整个组织的大头头。从此以后,他这条船就开始了艰巨的航程,直到今天,仍没有在大海中倾覆。

    当时人们称赞他,他这样表白说:“在危急关头,是毛泽东思想绐了我战胜敌人的巨大威力。”其实,他心中很明白自己当时的动机:眼看就要到手的档案怎么能放弃呢?不是这种混乱的机会,哪有可能查阅自己的档案呢?他一直怀疑自己的劣迹在档案中有所记载,很想自己亲手加工一下,以便为日后的发展铺平道路。他心里清楚得很,在他“英勇”异常的时刻,毛泽东思想与他无关。倒是在事后大捞政治资本的时候,从中捞到了好处。他感到自已高明的是:当别人在盲目崇拜、迷信着这场革命时,他却是个清醒的人,他相信自己并不低能,只不过是命运把他安排在远离政治中心的社会角落。如果他要是在漩涡中心的话,他也会干得很好的。

    一九七六年“天安门事件”发生以后,当他的同党们捧着报纸上的两个决议,心花怒放,摩拳擦掌时,他却开始退避三舍,另起炉灶了。他从民心的向背,清醒地看到“四人帮”一伙这种色厉内荏是风雨飘摇的恶运的前兆。他就努力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搞平衡。那些有关为民造福、顺应民心,而又为“四人帮”及其追随者们所反对的事情,他总是顺水推舟,大力促成;避免触犯新上台的老干部,有时还说些好话;处心积虑地为人处事,还有意和“四人帮”的帮派体系保持距离,借口疗养,从争权夺利的局面里抽身出来,因此没有参与那种危险而徒劳的阴谋。

    “四人帮”被粉碎后,在清查运动中,赵丰的揭发材料成了他的护身符,给人看来,他是个当年在群众运动中被历史潮流推上政治舞台的“善良人”,他那些顺应民心的一些雕虫小技,这时候也帮了大忙,成了他在十分可怕的局势下,与“四人帮”分道扬镳的光彩注脚。

    然而,这一切运筹帷幄的周密安排,全部锁在赵丰案件的秘密之中。这本来是一个永远的秘密。他的家属不会走漏风声,那几个和他一起制造冤案的人,也会永远守口如瓶。田成山经过一段令人担惊受怕的过渡时期以后,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国家已经开始转向“四个现代化”,一个新时期开始了。他以一个年富力强的领导者的身份,开始新的权力追逐,他充满信心,相信自己会象从前那样福星高照,前程无量的。

    从这以后,他加倍地发挥他的精力和才智,在周围的人的面前表现出一种崭新的姿态,很快就成了象王进文那样受人尊敬的干部的支持者。可是,他没有料到,王进文这样的实干家,逐渐构成了对他的党羽的威胁。虽然他不露声色、不留蛛丝马迹地把党羽调来调去。但是,周大文还是被王进文抓住了。面对着周大文的苦苦求救,田成山真是一筹莫展。周大文又是个胸无城府的人,却认为是田成山对他见死不救,就把田成山十几年前和他合伙盗运公家器材时闯下的大祸当做把柄,要挟田成山。田成山顿时象挨了当头一棒似的,感到了周大文对自己的威胁,恨透了他。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下了灭口的决心。他表面上敷衍着他,用一套许愿的话稳住了周大文,在这同时,他找到心腹丁辉,说周大文已经很不可靠,要交待幽山祸事件的真相,除了弄死他外,没有其他办法。丁辉听了十分紧张,甘心情愿地为田成山充当消除他的心腹之患的刽子手……

    田成山就这样独自闷坐在房间里,思前想后,越想越感到内心空虚,浑身发冷。他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到外面散步,按照老习惯,顺着那条廊下小径,往后院的雍乐宫走去。现在已经是下午了,阴沉沉的天空,天气十分闷热,象快要下雨的样子。田成山走到七佛大殿前,伫立在那些落满尘埃的金漆泥胎前,陷入了沉思,他的目光呆呆地停留在释迎牟尼佛像上。

    田虚山的脑子里忽然掠过几件凶器的寒光刀影,他有点不寒而栗,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惆怅和恐惧,他长叹了一声,心里说:“唉,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化险为夷呢?”

    天空越来越黑,随着一阵雷声,一场暴雨倾泻而下,大地顿时腾起一片白蒙蒙的水雾,四周响起雨打花枝树叶的响声。

    雨水好似瀑布,从七佛大殿的飞檐上流下来,田成山象一座石雕似地呆呆伫立着,满面愁云,心绪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