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走向关键的时刻 六 与豺狼共存的日子

    这天下午,田成山接到了医院的通知,立刻陪阎碧琴赶往医院。本来他也要叫田军的,可是找了半天,不知田军到哪去了,夫妻俩只好先去了。

    昨天,田成山接到丁辉的电话,知道事情办得相当成功,这一下也放心了,田力的嘴永远封住了,刑警队长的嫌疑再也摆脱不掉了。剩下的就是让丁辉按步就班地把这个案子引进一个死胡同,使它最后变成一个悬案搁置起来。自己再从容不迫地来收拾这个刑警队长。想到这些令人得意的事情,前一时期的担惊受怕、终日惶惶不安的感觉早已烟淌云散了;但是,一想到田力,想到那可怕的“疯子水”,田成山简直有点不敢去看望田力,他畏惧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刺激,他害怕亲眼目睹自己亲自下的决心,在亲生骨肉身上制造的这种残忍的悲剧。

    坐在向医院奔驰的汽车里,他眼前总是活跃着田力童年、少年时代那种天真烂漫、朝气蓬勃的音容笑貌,以及青年时期田力那种越发深沉含蓄、刚强英俊的身影。他忽然感到自己有一种真挚的阡悔之心,深感从前他对田力的关心、爱护太少了。他想象着大西北刺骨的寒风和荒凉单调的原野,那些年的艰苦生恬,儿子是怎样度过的啊!爱情的甜蜜、家庭的温暖、理想的事业、舒适的环境、丰富多采的生活,以及大城市的繁华,这些难道对儿子就没有吸引力吗?难道儿子就没有享受的份吗?可是现在,儿子刚刚步入蕴藏着自己的志趣和理想的研究事业的天地中,自已却亲手残忍地毁了他。

    阎碧琴不清楚儿子的情况,她只知道田力已经脱离了危险,因此十分高兴,话特别多。无形中更加剧了田成山的心病。

    在田成山的汽车开进医院的时候,刑警队长他们的汽车开进了雍乐宫的后门,他们布置了秘密搜查的警戒。刑警队长和老马、雷阳下了车,迅速往七佛大殿走去。第四尊佛像是如来佛,三个人绕到这尊泥胎塑像巨大的底座背部,找到了田军说的那个用水泥封口的石孔。

    “水泥怎么是湿的?”老马奇怪地说,“按理说时间有几十天了,早该干了。”

    雷阳不由分说,用一把钢钎一顿敲凿,把水泥打掉,石座上露出了那个石洞。刑警队长用手电筒照着,又用曲光镜探进去观察了一番,意外地说:“糟糕!什么东西也没有。”

    老马和雷阳都很吃惊。

    刑警队长说:“凶器被转移了,时间不长。”

    雷阳担心地说:“咱们逮捕田军的情况泄密了?”

    老马说:“水泥好像是两三天以前新封的,看来不一定是田军引起的。”

    刑警队长叹道:“真狡猾。”

    雷阳仍很担心地说:“我最怕打草惊蛇,如果他们真的警觉了,事情就有点麻烦。”

    老马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马上采取措施好。”

    刑警队长看看他们俩,淡淡一笑:“怎么?怕再有人自杀?”两个人几乎同时点了点头。

    刑警队长说:“我这就去找王子豪商量,老雷再去问问田军,老马亲自去安排一下,给田成山盯上两个人,悄悄的。”

    三个人商议停当,就离开了雍乐宫。刑警队长在检察院门口和他的两位同事分手了。

    副检察长的办公室正对着宽阔的广场,有三个人站在窗前俯瞰着广场,他们是江汉、王子豪和刘局长。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在他们眼前呈现的是安宁的广场,但是,在他们的脑却浮现着另一番景象,就是当年揪斗寒剑臣反党集团的大会的情景。

    “真像做梦一样!”江汉无限感慨地说。

    刘局长深有感触地说:“是啊!十载春秋,一场浩劫,真是做了一场噩梦!”

    两个人离开窗户,在王子豪的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王子豪转身背靠着窗台,掏出他那只烟斗揉着烟丝。

    刘局长说:“当年有谁敢想,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原来竟是制造这场悲剧的一伙人运动了群众。”

    江汉说:“不仅是不敢想,做梦也想不到呀。”

    刘局长感叹道:“是啊!是这样。现在看来我们投身革命几十年,在这一点上,这些反革命分子却比我们略胜一筹。”

    江汉说:“这也是咱们身上最可悲的地方。”

    王子豪说:“这该叫反省吧?在历史面前的反省。”

    江汉点点头:“是反省,也是启蒙。我想,要不是这种方式的教训,我现在的脑袋,很可能已经变得差不多像花岗岩一样顽固不化了。”

    三个人陷人沉思,都在不住地吸烟。

    门被人当当地敲了几下。

    王子豪说了声:“请进!”

    刑警队长走进来。看见房间里的三个人,稍微怔了一下后,向大家打了招呼;三个堪称长辈的上级,像注视着远征归来、功勋卓著的战将一样,满心喜悦地看着他。

    王子豪问:“说吧!正好大家都在这儿。”

    刑警队长说:“凶器被转移了,现在得考虑采取措施,田军的事我们不能总装哑巴呀!”

    王子豪向刘局长看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刑警队长,却说:“你已经大功告成了。”

    刑警队长迷惑不解地望着刘局长。

    刘局长站起来,对他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先去办一件事,然后我给你看凶器。”

    刑警队长吃惊地问:“凶器查获了?”

    王子豪说:“在你到石库去的那天,凶器已经转移到郊外了,刘局长和我们派去跟踪的人干得还算可以,不过,还没有挖呢。”

    刑警队长思忖了一下,感到事情很微妙。他是在石库险遭暗算以后,才向别人透露了他的追踪对象是田成山,可是,怎么刘局长和检察院却来了这么一手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案件中的真实位置和作用了。直到刚才他走在检察院的楼梯上时,还是满心自得,为自己的成功深感自豪,现在想来,心跳脸热,竟有了几分难堪。他不露声色地问:“你们早有预料?”

    刘局长和江汉看着他那种掩饰不住的窘迫感,都禁不住笑出声来。就连一直表情呆板的王子豪,衔着烟斗的嘴也咧开了笑容。

    刑警队长脸色刷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他知道这几个人在笑什么,自己也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江汉像个长辈似的在他的肩上亲切地拍了拍,指着刘局长说:“这个老家伙可是不含糊。他是寒剑臣的老下级,又是赵丰的同事,他很了解他们,对幽山湖事件,不管是平反以前,还是平反以后,他一直满腹疑团。对田成山的老底他也略知一二,田成山和周大文,周大文和贾铁柱的关系他也作了一些调查研究,对首饰巷惨案的真相,刘局长在幽山湖宾馆,听你们汇报工作的那天晚上,就给我们两个人画了一张蓝图。怎么,你一点也没有察觉出来吗?每逢你在处境困难的时候,总是化险为夷。寒小宇、邓光……”

    刑警队长恍然大悟地说:“啊!原来是这样!”

    王子豪说:“可以这么说吧,你的出色之处在于把刘局长需要调查的事情调查属实了,使他勾画的这张案情蓝图成为了事实。也就是说,他在暗中把绝妙的推理与假设中的难题一件一件地摆在你面前。而你呢,在侦察过程中一件一件地解决了它们、市委高书记和省委也一直在注视着你的工作,这些你可能没有察觉出来。”

    刑警队长兴奋地问:“刘局长在勾画蓝图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首饰巷凶案和幽山湖事件、贾铁柱案件的关系了吗?”

    刘局长沉思片刻,说:“我只是疑云满腹,不能料事如神啊!”

    “首先,在涉及幽山湖事件的许多问题上,我感觉到有人压制赵丰子女的上诉,使用的手段既隐晦又恶劣。

    “鬼在哪里呢?我花费了一些心思,弄出了点名堂。鬼就是田成山。他害怕调查赵丰,害怕追查制造冤案的真正的罪魁祸首。”

    江汉插话说:“他这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王子豪沉静地说:“阴谋的真相往往是公开的行为,关键是我们要乱而不迷,工于心计,明察秋毫,还要深谙背景。”

    刘局长接着说,“田成山和幽山湖事件的关系是起关键作用的主线。我一直想找到一个突破口,把事件真相弄个水落石出。”

    “关于这个突破口,我曾把希望寄托在田成山制造幽山湖事件时的同伙或知情人身上。接着,发生了首饰巷凶杀案。事情就起了关键性的变化。周大文把幽山湖事件、贾铁柱案件都联系起来了。”

    刑警队长忍不住问:“周大文和贾铁柱的关系您是偶然接起来的吧?”

    刘局长点点头,很感慨地说:“偶然性相当大。我起初完全是为了搞清贾铁柱的案子去找邓光和万家顺的。但是,在二十里铺火车站,万家顺看见的那两个人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想,假设那两人之中有一个人是罪犯,则另一个人就是他犯罪的见证人。两者之间的这种利害关系,使我想到了他们将来互相冲突的可能性。”

    刘局长说到这里,赞许地注视着刑警队长。接着说:“我想,精明而细致的侦察员是不会忽视这个情况的。后来,我满意地看到你死死抓住这一层关系不放,并且千方百计企图用这种关系当钥匙,去打开通往谜底之门。我真佩服你的胆识和勇气!完全用不着指点,也用不着暗示。”

    刑警队长说:“不,幸亏您的指点和暗示。要不是邓光的出现,我怎么知道什么贾铁柱案件?在那个防空洞里,要不是他救了我,我是很难活着出来的。”

    刘局长、江汉、王子豪都朗声笑了。

    江汉说:“应该说,刘局长有指点,也有暗示。但是,只那么稍微的点一下子,你就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刑警队长谦逊地说:“我也是给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不得不钻这个牛角尖的。”

    王子豪说:“你真是精灵得很。在防空洞,在石库,你能转危为安,都是因为你的身手不凡哪!”

    刑警队长笑了笑,追忆着那两次可怕的情景,说:“石库那次我差点以为真的完了呢。要不是田力,事情就糟透了。”

    刘局长说:“你的神出鬼没,捉摸不定,让我们非常担心。还好,不可一世的田成山最终仍败在你手下!”

    江汉冲着刘局长一笑:“这叫强将手下无弱兵哪。你看,寒剑臣手下有你这副老骨头,你手下又有钢筋铁骨的刑警队长,厉兵秫马,何憨不胜!”

    刘局长等人开怀大笑。

    过了一阵,刘局长继续悦:“我的认识是从偶然得知开始的,经过逐步发展,最后接近到一个必然的阶段。思路和你是异曲同工,我不过是比你更抽象,更概念,更笼统罢了。”

    “还有别的渠道使我知道了周大文和田成山的历史纠葛,特别是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相处的情况,这对我的蓝图设计帮了不步忙呢。”

    “再有,局里三处那几个干将也很得力,干得可出色呢,他们居然很快调查到这些年来迫害万家顺的那个人,他就是田成山。而且,他们做事不动声色,这对估计案件情势起了关键作用。”

    刑警队长心里一热,他想,自己的成功原来有那么多同志在协助。但是,在这以前,他对这些竟然很少想到过,不觉心里有些惭愧。他音自思忖了一下,对刘局长说:“那么,寒小宇来找我也是你布置的?”

    刘局长不置可否地笑了。江汉、王子豪也露出愉快的神色。

    刘局长说:“她这个孩子,总是在注意你的情况,可是又不愿意来找你。”

    “她常到我家去。我总说她,牛郎、织女隔着天河还要每年七月初七鹊桥见面呢,你们之间有什么名堂不好给我老头子晓得,一定要躲躲闪闪的?后来,我告诉她,我要你去找赵丰的孩子,你不出场也得出场了,她这才下了决心,去找你的。有意思的是,你们倒是意外先相逢了。走在我的计划前头,说明有情人终是有缘份的。”

    说到这里,大家又笑了一会儿。

    刑警队长又问:“检察长为何总是不露声色?”

    江汉畅怀大笑起来,爽快地说:“我这个人好接近,田成山也莫名其妙地相信了我,当然啦,离他对他的同伙那种信任我还差得远呢。总之,他把我看成他的帮手。这个老家伙把我当做他的探雷器。”说着,他看了一眼刘局长。

    刑警队长心悦诚服了,心花怒放地说:“太妙了,真是出人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可是,我不明白,刘局长是怎么接触到贾铁柱案件的呢?这个案子是你经手的呀。一般地说,你是不会注意到这里的矛盾的。”

    刘局长脸带愧色,语气沉重地说:“我是从上访材料里发现的,我和邓光走访了万家顺,又亲自去林淑妹那里了解到她的处境和痛苦,这使我很震惊。别人搞的冤案、错案、假案要纠正,我自己造成的更要纠正。过去我没有尝过假案的滋味,文化大革命让我领教了,我从恢复工作的时候开始,就下了决心要甄别冤假错案。可是,那时候政治环境不允许,‘四人帮’垮台了,这才可以干了,一干起来,贾铁柱的事就冒头了。以前不知有多少关卡阻挠他老婆上诉,这些人哪,以为这是给我面子。真是弄巧成拙,岂有此理。否则,田成山的事也许会揭出来更早一些。”

    江汉解释说:“刘局长在这个案子上的疏忽也是有客观原因的。当时文化大革命已经搞起来了,田成山的人趁这混乱之际逼迫刘局长仓促处理这个案子,刘局长在当时的紧迫形势之下也不可能事事过细。这个案子处理完后,刘局长就被诬而遭迫害,下了台。”

    刘局长注视着刑警队长,语重心长,言出肺腑:“这就算我们这班老家伙给你认个错,作为前辈,本来应该做得出色一些,但是,我们有时候没做到。我们也犯过错误,搞主观主义,压制民主,也搞过政治迷信,唯心主义。不过,话又说回来,历史总是发展的,向前的,你们年轻一代总是应该比老一代更聪明,更先进,如果你们做不到这一点,超不过我们,反倒比我们更落后,更无能,那你们向我们认罪都是来不及的,对你们的下一代承担的责任就更大了。我们这一辈人总还是爬雪山,过草地,从井冈山到延安,最后创建了一个新中国,把阶级剥削根除了;你们这才是刚刚开始呢!。”

    刘局长说话有些激动,说完之后用严肃的目光看了刑警队长一眼。

    刑警队长的神情异乎寻常地认真而专注,把刘局长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记在心里。他感到自己面前这些长辈更加令人尊敬。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溢满心胸:能在这些同志的领导、配合、帮助下工作,做一两件对社会、对人民有意义的具体事情是多么幸福,多么叫人高兴啊!除此之外,一个刑警队长还有什么更多的愿望与要求呢?

    “你现在先去田力那儿看看吧,小宇在等你,她托我转告你,我给你耽搁了。”刘局长的语气里含有淡淡的忧部,慈祥地端详着刑警队长,亲切地说,“小宇小的时候很喜欢要我抱她。那些年她到处流落,我没能照顾地,唉!对不起我参加革命时的领路人剑臣同志!”一时间,刘局长神色很难过。他又说:“小宇和你的事我都知道,希望你们幸福……”他的脸上绽开了微微的笑意。

    “好吧,我走了。”刑警队长向他们告别之后,转身快步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