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跨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在天堂公社的青年们心目中,爱情,还是个陌生的、神秘的、羞于出口的字眼。所以,在公社礼堂召开的“反对买办婚姻”大会上,当报告人——新来的团委书记大声地说出了这个名词的时候,听众都不约而同地一愣。接着,小伙子们调皮地相互挤挤眼,“呵呵呵”放声大笑起来;姑娘们则急忙垂下头,绯红了脸,吃吃地笑着,并偷偷地交换个羞涩的跟光。

    只有墙角边靠窗坐着的长得很秀气的姑娘——天堂大队九小队团小组长沈荒妹,没有笑。她面色苍白,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迷惘地凝望着窗外。好象什么也没听见,一切都与她无关。但突然间,她的睫毛抖动起来,竭力摆脱那颊沾湿了它的晶莹的东西。——“爱情”这个她所不理解的词儿,此刻是如此强烈地激动着她这颗少女的心。她感到羞辱,感到哀伤,还感到一种难言的惶恐。她想起了她的姐姐,使她永远怨恨而又永远怀念的姐姐存妮。唉!如果生活里没有小豹子,没有发生那一件事,一切该多么好!姐姐一定会并排坐在她的身旁,毫无顾忌地男孩子般地大笑。散会后,会用粗壮的臂膀搂着她,一块儿到供销店挑上两支橘红色的花线,回家绣枕头……

    在五个姐妹中,存妮是最幸运的。她赶在一九五五年家乡的丰收之后到来世上。满月那天,家里不费力地办了一桌酒。年轻的父亲沈山旺抱起小花被裹着的宝贝,兴奋他说:“……我把菱花送到接生站,抽空到信用社去存上了钱,再回来时,毛娃儿就落地了!头生这么快,这么顺当,谁也想不到哩!有人说起名叫个顺妞吧,我想,我们这样的穷庄稼汉,开天辟地头一遭儿进银行存钱!这时候生下了她,该叫她存妮。等她长大,日子不定有多好呢!”

    他发自内心的快乐,感染了每一个前来贺喜的人。当时,他是“靠山庄合作社”的副社长,乐观、能干,浑身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和力量。山坡上那一片经他嫁接的山梨,第一次结果就是个丰收。小麦和王米除去公粮还自给有余。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人人都同他一样快乐,同他一样充满信心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等到五年以后,荒妹出世时,景况就大不相同了。“靠山庄合作社”已改成天堂公社天堂大队九小队。“天堂”这个好听的名字,是县委书记亲自起的。取意于“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那时候,包括队长沈山旺在内的所有社员,都深信进“天堂”不过咫尺之遥。只需毫不痛惜地把集体的山梨树,连同每家房前屋后的白果、板栗统统锯倒,连夜送到公社兴办的炼钢厂。仿佛一旦那奇妙的,呼呼叫着的土炉子里喷出了灿烂的钢花,那么,他们就轻松地步过“桥梁”,进入共产主义了。但结果却是那堆使儿万担树木成为灰烬的铁疙瘩,除了牢牢地占住农田之外,没有任何效用。而小麦、玉米又由于干旱,连种子也没有收回;锯倒梨树栽下的山芋,长得同存妮的手指头差不多粗细。菱花怀着快生的孩子从外地讨饭回来,沈山旺已经因“攻击大办钢铁”被撤了职。他望着呱呱坠地的孱弱的第二个女儿,浮肿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唉,谁叫她赶上这荒年呢?真是个荒妹子呵!……”

    也许是得力于怀胎和哺乳时的营养吧,存妮终于泼泼辣辣地长大了。真是吃树叶也长肉,喝凉水也长劲。十六岁的生日还没过,她已经发育成个健壮、丰满的大姑娘了。一条桑木扁担,代替了又一连生下三个妹妹的多病的妈妈,帮助父亲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一年一度最苦的活——给国营林场挑松毛下山,她的工分在妇女中数第三。每天天不亮下地,顶着星星回来,吞下一体子山芋或者玉米糊,头一挨枕边就睡着了。尽管年下分红时,家里的超支数字总是有增无减,连一分钱的现款也拿不到手,但她总是乐呵呵地不知道什么叫愁。高兴起来,还搂着荒妹,用丰满的胸脯紧贴着妹妹纤弱的身子,轻轻地哼一曲妈妈年轻时代唱的山歌。

    生活中往往有一些溪跷的事,十分偶然却有着明显的根源,令人惊诧又实在平淡无奇。比如畸形者,多么骇异的肢体也都可以找到生理学上的原因,只是因为人们的少见而多怪罢了。存妮和小豹子之间发生的事,就是这样。

    小豹子是村东家贵叔的独生子,名叫小宝,和存妮同年。这个体格慓悍的小伙子,干起活来有一般吓死人的拚劲。有一次挑松毛,赶上一场冬雨,家贵婶在前面滑了一跤,扁担也撅折了。小宝过来扶起母亲,把两担松毛并在一起,打了个赤膊,咬着牙,吭哧吭哧挑下了山。一过秤,三百零五斤!大家吃惊他说,小宝子真能拚,简直是头小豹子!就这样喊出了名。

    七四年的初春,队上的干部清早就到公社去批孔老夫子了,壮劳力全部上了水库工地。保管员祥二爷留下存妮帮他整理仓库。老头儿一面指点着姑娘干活,一面唠叨着:“干部下来走一圈,手一指:”这儿!‘这就开山劈石忙乎一年。山洪下来,嗵!冲个稀里哗啦!明年干部又来,手一指:“那儿!’………也不看看风水地脉!”

    “不是说‘愚公移山’吗?”存妮有口无心地搭讪说。

    “移山能填饱肚子那也成!……来,把这堆先过筛,慢点,别撒了!……瞧这玉米,山梨树根上长的,瘦巴巴的,谁知出得了芽不?”老人又抱怨起玉米种子来。

    “不是说‘以粮为纲’吗?”姑娘仍有口无心地答着。心想,跟老头儿干活,虽然轻巧,却远不如在水库和年轻伙伴一起挑上来得热闹。

    这时,仓库门口出现了个健壮的身影:“派点活我于吧!祥二爷。”

    “小豹子!”存妮高兴地喊,“你不是昨天抬石头扭了脚吗?”祥二爷说:“回家歇着吧!”

    “歇着我难受。”小豹子憨厚地微笑说,“只要不挑担子,干点轻活碍不着!”说着,他抄起木锨就帮存妮过筛。

    祥二爷高兴地蹲在一旁抽了支烟,想起要喊木匠来修犁头,便交待几句,走了。

    倒仓库、筛种子这些活儿,在两个勤快的十九岁的青年手里,真不算了回事儿。不

    多久,种于装进了麻袋,山芋于也在场上晾开。小豹子说了声:“歇歇吧!”就把

    棉袄铺在麻袋上,躺了下来。

    存妮擦擦汗,坐在对面的麻袋上、她的棉袄也早脱了,穿着件葵绿色的毛线衣。

    这是母亲的嫁妆。虽然已经拆洗过无数次,添织了几种不同颜色的线,并且因为太

    小而紧绷在身上。但在九队的青年姑娘中,仍不失是件令人羡慕的奢侈品。

    小豹子凝视着她那被阳光照耀而显得格外红润的脸庞,凝视着她丰满的胸脯,

    心中浮起一种异样的、从未经验过的痒丝丝的感觉。使他激动,又使他害怕。于是,

    他没话找话他说:“前天吴庄放电影,你没去?”

    “那么老远,我才不去呢!”她似乎为了躲开他那热辣辣的目光,垂下头说,

    一面摘去袖口上拖下来的线头。

    吴庄是邻县的一个大队,上那里要翻过两座山。象小豹子那样的年轻人也得走

    一个多钟头。它算不上是个富队,去年十个工分只有三角八,但这已使天堂的社员

    喷喷称羡了。青年们尤其向往的是,沿吴庄西边的公路走,不到三十里、就是个火

    车站。去年春节,小豹子约了几个伙伴到那里去看火车。来回跑了半天,在车站等

    了两个钟头,终于看到了穿过小站飞驰而去的草绿色客车而感到心满意足。九队的

    社员们几乎都没有这种眼福。至于乘火车,那只有外号叫瞎子的许会计才有过这样

    令人羡慕的经历。

    “我也不想去!《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看了八百次啦!每

    句话我都会背!……”小豹子伸了个懒腰。叹着气说,“不看,又干啥呢?扑克牌

    打烂了,托人上公社供销店开后门,到现在也没买到!”

    除了看电影、打百分外,这里的青年,劳动之余再也没事可干了。队里订了上

    份本省的报纸,也只有许瞎子齐会时用得着。他总是把报上的“孔子日”读成“孔

    子日”,当然不会有人来纠正这位全队唯、的知识分子。“过去,这里还兴唱山歌,

    如今早已属于”黄色“之列,不许唱了。

    忽然,小豹子兴奋地坐起来:“喂,听许瞎子说,他以前看过外国电影。嗨,

    那才叫好看哪!”他喷着嘴,又嗤的一声笑了,“那上面,有……”

    “有什么?”存妮见他那副有滋有味的模样,禁不住问。

    “嘻嘻嘻,……我不说。”小豹子红着脸,独自笑个不停。

    “有什么?说呀!”

    “说了……你别骂!”

    “你说呀。”

    “有——”他又格格地笑,笑得弯了腰。存妮已经料想着他会说出什么坏话来,

    伸手抓起一把土粒儿。果然,小豹子鼓足勇气喊:“有男人女人抱在一起亲嘴儿!

    嘿嘿嘿……”

    “呸!下流!”存妮顿时涨红了脸,刷地把手中的土粒撒过去。

    “真的,许瞎子说的!”小豹子躲闪着。

    “不害臊!”又是一把撒过来。带着玉米碎屑的上粒落在他肩膀上、颈项里。

    他也还了手,一把土粒准确地落在存妮解开的领口上。姑娘绷起了脸,骂道:“该

    死的!你!……”

    小豹子讪讪地笑着,脱了光脊梁,用衬衣揩抹着铁疙瘩似的胸肌。存妮也撅着

    嘴开始脱毛衣,把粘在胸上的土粒抖出来。……刹那间,小豹子象触电似地呆住了。

    两限直勾勾地瞪着,呼吸突然停止,一般热血猛冲到他的头上。原来姑娘脱毛衣时

    掀起了衬衫,竟露出半截白暂的、丰美而有弹性的乳房。……

    就象出涧的野豹一样,小豹子猛扑上去。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紧紧

    搂住了她。姑娘大吃一惊,举起胳膊来阻挡。可是,当那灼热的、颤抖着的嘴唇一

    下子贴在自己湿润的唇上时,她感到一阵神秘的眩晕,眼睛一闭,伸出的胳膊瘫软

    了。

    一切反抗的企图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一种原始的本能,烈火般地燃烧着这

    一对物质贫乏、精神荒芜,而体魄却十分强健的青年男女的血液。传统的礼教、理

    性的尊严、违法的危险以及少女的羞耻心,一切的一切,此刻全部烧成了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