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巴巴的玉米长出了稀疏的苗子。锄过头遍,十四岁的荒妹开始发现姐姐变了:
她不再无忧无虑地大笑,常常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同她讲清,好象一句也没听见
;有时看见她脸色苍白、低头抹泪,有时却又红晕满面地在独自发笑。……最奇怪
的是一天夜里,荒妹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姐姐的被窝是空的。第二天问她,她急得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还硬说荒妹是做梦。
这一阵,妈妈的腰子病发了。爸爸忙着去吴庄的舅舅家借钱,张罗着请医生。
家里乱糟糟的。她也顾不上注意存妮的变化。只有荒妹,在她稚嫩的心灵里,隐隐
地预感到将有一种可怕的祸事要落到姐姐的头上。
祸事果然不可避免地来临了。而且,它远比荒妹所能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那是玉米长出半人高的时节,累了一天的社员,晚饭后聚集在队部,听许瞎子
凑着煤油灯念“孔子日”。荒妹没等开完会,早就溜回了家,照应三个妹妹睡下,
自己也去睡了。但不一会就被一阵喧嚣惊醒:吵嚷声、哄笑声、打骂声、哭喊声、
诅咒声、夹杂着几乎全村的狗吠和山里传来的回声,从来也没有这样热闹过。荒妹
惊慌地捻亮了灯,可怕的喧嚣越来越近,竟到了大门外面,突然,姐姐一头冲进门
来,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扑倒在床上嚎吻大哭。接着,光着脊梁、两手反绑着的
小豹子,被民兵营长押进门来。在几道雪亮的手电光照射下,荒妹看到他身上有一
条条被树枝抽打的血印。他直挺挺地跪下,羞愧难容,任凭脸色铁青的父亲刮他的
嘴巴。母亲这时已经瘫坐在凳上,捂着脸呜咽着。门外,黑压压地围满了几乎全村
的大人和小孩。七嘴八舌,詈骂、耻笑、奚落和感慨。……吓得发抖的荒妹终于明
白了:姐姐做了一件人世间最丑最丑的丑事!她忽然痛哭起来。她感到无比地羞耻、
屈辱、怨恨和愤懑。最亲爱的姐姐竟然给全家带来了灾难,也给她带来了无法摆脱
的不幸。那最初来临的女性的自尊,在她幼弱的心灵上还没有成型,因而也就格外
地敏感,格外地容易挫伤。荒妹大声地哭着,伤心的眼泪象决堤的河流。一面用自
己也听不清的含混的声音,哼着:“不要脸!丢了全家的人!……不要脸,丢了全
队的人!……不要脸!不要脸!!……”
事情闹腾到半夜。
后来,她昏昏地睡了。朦胧中,又听到队长驱散众人的声音、家贵叔家贵婶向
父母求情道歉的声音、祥上爷劝慰和提醒的声音:“千万别难为孩子家,防备着她
想不开!……”妈妈的责骂也渐渐变成了低声的安慰。荒妹终于贴着泪水浸湿的枕
头睡去,又不断地被恶梦所惊扰。在最后的一个恶梦中,她猛然听到从远处传来两
声急促的呼喊:“救人哪!救人哪!……”
荒妹猛地跳了起来,东方已经大亮。床上不见存姐,也没有了守着她的母亲,
她忽地爬起来,赤着脚就往外奔,跟着前面的人影跑到村边的三亩塘前,啊!姐姐,
已经被大伙儿七千八脚捞了上来,直挺挺躺在那里一边么快,这么轻易地死了!
母亲抱着姐姐嘶哑地哭嚎着,发疯似地喊着。多少次被乡亲们拉起来,又瘫倒
在地上。父亲呆坐在塘边,失神地瞪着平静的水面,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一截枯干
的树桩。
朝霞映在存妮的湿漉漉的脸上,使她惨白的脸色恢复了红润。她,神情非常安
详,非常但然,没有一点痛苦、抗议、抱怨和不平。她为自己盲目的冲动付出了最
高昂的代价,现在她已经洗净了自己的耻辱和罪恶。固然,她的死是太没有价值了。
但是生活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在纵身于死亡的深渊前,她还来得及想
到的事,就是把身上那件葵绿色的破毛衣脱下来,挂在树上。她把这个人间赐予她
的唯一的财富留给了妹妹,带着她的体温和青春的芳馨。……
事情还没有完。大约过了半个月吧,家贵叔家里又传出了凄凉的哀哭,——两
个公安员把小豹子带走了。全村又一次受到震动。他们从田野里奔来,站在路旁,
惶恐地、默默无言地注视着小豹子手腕上那一双闪闪发光的东西。只有家贵夫妇一
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跟在他们的独生子后面。
“同志,同志!”沈山旺放下锄头追了上来。这位五十年代的队长是见过点世
面的。虽然女儿的死使他突然老了十年,而且对生活更冷漠了。但此刻,他的责任
感使他不能沉默。他向公安员说:一同志,我们并没有告他呀!“
公安员严峻地瞪他一眼,轻蔑他说:“去,去,去!什么告不告!强奸致死人
命犯!什么告不告!……”
小豹子却很镇静,抬着头,两眼茫然四顾。突然,他略一停步,就猛地飞奔起
来,向对面的荒坡冲去,“站住!往哪儿跑!”公安员喝着,连忙追了上去。
但是小豹子不顾一切地奔着,杂乱的脚步踏倒了荒草的荆丛。最后,他扑倒在
存妮的那座新坟上,恸哭起来,两手乱抓,指头深深地抠进湿润的黄土里。公安员
跑来喝了几声,他才止住泪。然后,直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