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会,荒妹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公社礼堂的大门,天堂公社是本县的角落,

    天堂九队又是角落的角落。她望了望低垂在松林里的夕阳,担心天黑以前赶不到家

    了,就断然放弃会供销社逛逛的计划,从后街直穿麦田,快步奔小路上山。

    “沈荒妹,等等!一块儿走吧!”身后传来团支部书记许荣树的喊声。他家住

    八队,与九队只隔着个三亩塘。荒妹当然很希望有人与她同行这段漫长的山路,冬

    天的傍晚,这山幼是十分荒凉的。但她不希望同路的是个小伙子,特别不希望是许

    荣树、所以略微迟疑了一下,反而加快了脚步。在麦田尽头荣树赶上来时,她警惕

    地移开身去,使他俩之间保持四尺开外的距离。

    存姐的死,绝不仅仅给她留下葵绿色的毛衣。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了无法摆脱的

    耻辱和恐惧。她过,旱地接过姐姐的桑木扁担,纤弱的身体不胜重负地挑起家庭的

    担子,稚嫩的心灵也不胜重负地承受着精神的重压。她害怕和憎恨所有青年男子,

    见了他们绝不交谈,远而避之。她甚至鄙视那些对小伙子并不害怕和憎恨的女伴们。

    她成了一个难以接近的孤癖的姑娘。

    但是,青春毕竟不可抗拒地来临了。她脸上黄巴巴的气色已经褪去,露出红润

    而透着柔和的光泽;眉毛长得浓密起来;枯涩的眼睛也变得黑白分明,水汪汪的了。

    她感到胸脯发胀,肩背渐渐丰满,穿着姐姐那葵绿色的毛线衣,已经有点绷得难受

    了。她的心底常常升起一种新鲜的隐秘的喜悦。看见花开,觉得花儿是那么美,不

    由地摘一朵戴在头上;听到鸟叫,也觉得鸟儿叫得那么好听,不由呆呆地听上一会

    儿。什么都变得美好了:树叶、庄稼、野草以及草上的露珠……,周围的一切都使

    她激动。她常常偷偷地在妈妈那面破镜子里打量自己,甚至在槽边挑水时,也忍不

    住对自己苗条的身影投以满意的微笑。她开始同女伴们说笑,过年过节也让她们挽

    着手一起逛一逛公社的供销店,尽管对小伙子,仍保持,着警惕,但也渐渐感到他

    们并不是那么讨厌的了。……就在这时,许荣树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了。

    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荣树。那是她到设在八队的小学上一年级,男孩

    子们欺侮了她,一个同存姐差不多年龄的高班男同学,跑来打抱不平,还用袖口擦

    淖了她的眼泪。后来因为妈妈生下了最小的妹妹、加二年级还没上完就辍了学。当

    她背着小妹妹在三亩塘附近割猪草时,荣树看到了总是偷偷离开伙伴们,抢过她手

    上的镰刀,飞快地割上一大抱,扔在她的筐里,就急急走开。过了两年,八队传来

    锣鼓声,荒妹带着妹妹们去看,只见他穿着过大的新军装,戴着红花,沿着三亩塘

    边上的小路,去当兵了。

    直到去年的一次团支部会上,她才又一次见到荣树。他几天前刚从部队复员。进了大队会议室的门,羞涩他向大家一瞥,就象荒妹她们那批刚入团的姑娘们一样,悄悄在屋角坐下了。这时几个同他相熟的活跃分子围过来,硬要他讲讲战斗生活。只见他窘得满脸通红,忙腼腆地推辞着说:“当了几年和平兵,又没打过仗,说啥呀!……”全然没有青年人心目中那种革命军人的威武气派。但不知为什么,这却引起了荒妹的好感,当选举团支委进行表决,念到许荣树的名字时,她勇敢地把手举得笔直,以此表达她真诚的愿望。

    到下一次的团支部活动时,新上任的支部书记许荣树却提出了他与众不同的主张,并因此引起了曾当过民兵营长的党支部副书记的不满。

    过去,天堂公社青年团的活动,除开会之外,只有一个内容:劳动。一事先准备了些积肥、抬石块之类的重活,先开会,再干活。这种无偿的劳动往往进行到很晚。但荣树破了这个规矩,他说:“青年人有自己的特点。我建议,今晚看电影!”大家乍一听,愣了。接着便哄笑着鼓起掌来。他想得真周到,事先已经在公社附近一家工厂订了票(他有个战友复员到这家工厂),开了个短会,就领着大家出发了。小伙子和姑娘们三五成群,欢天喜地,笑语喧哗,有人大胆地哼起了山歌,简直象过节一样。荒妹这才生平第一次坐在有靠背、有扶手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看了一场电影。而且当天夜里,也是生平第一次,一个青年男于走进了她甜蜜的梦境。他有点象电影里那个带领青年修水库的男主角,更象她的团支部书记,他憨厚地笑着,同她说了些什么,离她很近。醒来时,月光照在她的床边,温柔而明净。她的心里,生平第一次泛起了一片甜丝丝的柔情,但又立即因此而感到惶恐。“这是怎么国事?”她懊恼地想:“唉,唉!幸亏只是个梦!……”

    然而当她担任团小组长之后,荣树就真的常来找她了。荒妹的态度一如既住地严肃而冷淡。从不请他进屋,一个门外,一个门里,保持着四尺开外的距离。谈的不过是通知开会之类的事,一问一答,公事公办。讲完,荣树走了,荒妹总要装出做事的样子,到门外偷偷目送他远去。她隐约希望他多谈一会儿,进来坐一坐,谈些别的。又害怕他这样做。随着接触的增多,这种矛盾的心情越加发展起来。有一天,她回家晚了,小妹妹对她说:“荣树哥来过啦!”正好母亲也刚回来,忙问:“他又来干什么?”父亲说:“他来找我的。问我嫁接山梨的事,几年能结梨?一亩山地能收多少钱?我说,那不是资本主义的路吗?他说,这不叫资本主义,报上就这么讲的!这孩子!……”

    父亲似乎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但荒妹却觉察到他对这个青年是有好感的,心中暗暗感到高兴。然而母亲的脸色却很难看,她皱着眉头说:“他,可是个不大安份的人!……”

    荒妹早就听说过荣树为限制社员养鸡的事同八队从长(他的叔父)吵起来,有

    人说他太狂,不服从领导等等。但她从没在意。今天母亲这样说,使她生起气来。

    想分辩几句,又看到母亲狐疑的眼光总在盯住自己、只好闷闷地低头吃饭,装出毫

    不关必样子。晚饭后,母亲在房里对父亲嘀嘀咕咕,她听到门缝里传出了这样一句,

    “已经有闲话啦!要当心她走上存妮的路!……”

    荒妹只觉得心头被扎了一刀似的,扑在床上哭了。她怨恨姐姐做了那种死了也洗刷不净的丑事;怨恨妈妈不明白女儿的心;她更怨恨自己,为什么竟然会喜欢一个小伙子?这是多么不应该、多么可耻呀!“不要脸!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不要脸!!”她恨恨地骂自己,把脸深深地埋在被子里,不让伤心的哭声传出来。

    地下定决心,从明天起,再不理睬他!有什么事,让他找副组长去!他会觉得奇怪,觉得委屈吗?随他去吧!谁让他是个男人呢!……

    过不了多久,她真的恨起荣树来了。那是偶尔在队部听到许瞎子说:“荣树这孩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又跟副书记吵起来了!”有人问:“为了什么?”许瞎子说:“哼!他要为小豹子伸冤呢!”

    “什么?”荒妹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小豹子被判刑,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并不是什么冤、假、错案,翻不了的。——这几乎是人们共同的看法一荒妹不可能有别的看法。由于姐姐的死,她只有对小豹子更多一份仇恨。可是荣树,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她所尊敬的团支部书记,怎么会为小豹子这样的坏人讲话呢?他同情小豹子?还是得了家贵夫妇的什么好处?……她气得发抖,要去当面质问荣树。但当她在三亩塘边,看见荣树憨笑着向她迎画走来时,那股勇气又修然消失了,那件事怎么说得出口?又怎么好对他说呀?于是忙转过身,装做到别的地方去,绕了个大圈子回到了家。接着,她又后悔起来。“就这样,气他、恨他、不睬他、害怕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念他……交替地变化着、矛盾着。这就是十九岁的农村姑娘的心。

    如果把这说成是爱情,那么,对于生活在别的地方的青年男女们,也许是难以理解的。但荒妹是在天堂九队这个角落的角落里。这里的姑娘,在荒妹的这个年龄,也多半有过象荣树和荒妹那样隐秘的爱情、矛盾和痛苦一然而不久就会什么都消失了,平静了。——来了一位亲戚或者什么人,送了一件葵绿色或者玫红色的毛线衣,进行一番大体相似的讨价还价而达成协议。然后,在某一天,由这位亲戚或者什么人领来了一个小伙子,再陪同这相互不敢正视一眼的双方一起去吴庄或者什么地方,照一张合影相片。到了议定的日子,她就离开了父母,离开了这个角落……

    这是一条这里的人们习以为常并公认为正当的道路,却被今天大会的报告人说成是“买办婚姻”。他还说什么“爱情”!姐姐和小豹子,那叫“爱情”吗?不,不!那是可耻的、违法的呀!那么,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吗?——荒妹感到茫然。她不能不想到荣树。此刻,他就在她的身后,默默地陪她同行一同来开会的女伴都去供销社了。寂静的山路上,只有他们俩。她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忽然,荣树站住了脚,放眼四顾,用浑厚的嗓音唱起歌来: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多么宽广!……

    荒妹吓了一跳。但听着听着,热情奔放的歌声感染了她。不由自主回过头,露出赞许的微笑。

    “看着山上的这片松林,我想起了大海啦!想起了在军舰上的日子!……”他自语似地微笑着说,“看着海,心里就会觉得宽阔起来。要是乡亲们都能看看海,该多好呵!”

    荒妹微笑地听着。她的警惕在悄悄地丧失。

    “荒妹,你去前街了吗?集上卖鸡蛋、卖蔬菜的,没入撵了!知道吗?农村政策要改啦!山坡地一定得退田还山,种梨树。山在大叔这位好把式又要发挥作用啦!先在你家自留地上栽起村苗来!……”

    他说得很凌乱,也很兴奋,“山旺婶身体不好,河以砍些荆条在家编篮子,换点零花钱。你大妹妹明年可以出工了吧!两个小妹妹可以放几只羊!……我有个战友在公社当干事,他告诉我,很快就要传达中央的文件,要让农民富裕起来!……你不信?”

    他两眼闪着乐观的光芒,声音象淙淙溪水,亲切感人。荒妹没有相信这些话。对于富裕起来,她从没有抱过希望,甚至根本没有想过。从她懂事以来,富裕之类的话总是同资本主义联在一起遭受批判的。使她激动的是荣树这样清楚地知道她的家庭,并且这样关心。他就是用这个来回答她的冷谈、戒备和怀恨的!她疚愧了,觉得脸上在发烧。……

    “是啊!不富裕起来,一辈子过着穷日子,就什么也谈不上!”他深为感慨地摇摇头,“就拿小豹子来说吧,能全怪他吗?穷、落后、没有知识、蠢!再加上老封建!老实八脚的小伙子,下了大牢!你姐姐,就更冤啦!……”

    一听他说起这个,姑娘顿时觉得受了羞辱。她愤愤地瞪他一眼,吼道:“不许你说这个!不许你说我姐姐!……”

    她竭力忍往快要流出来的眼泪,猛地冲上山顶,放开大步向下奔去。弄得荣树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