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没有各式各样的新奇事,还算是一个纷纭复杂的世界吗?

    请看,在这八十年代第一个春天的早晨,第五钢铁厂门前的景象吧。

    这座五十年代建成的现代化的十里钢城,现在被一片农村经济繁荣的产物——自由市场包围着。它的正面围墙下稀稀拉拉摆着许多挑担的、推车的摊贩,小米、绿豆、萝卜、青菜,各种农副产品花样齐全。叫卖声此起彼落,唤醒了沉睡的钢城,盖住了厂内钢铁的轰鸣。住在钢城宿舍里的职工,再也用不着给钟表上闹铃了,小贩的叫卖声就是报时钟,按这种吆喝声起床,就是上早班也决不会迟到。主妇们也不愁买不到好菜和早点,鲜鱼活虾,任挑任选。只要口袋里有钱,就请来吧,想吃什么有什么。围墙里高炉吃不饱,生产萧条;围墙外叫嚷喧天,一片繁荣。叫卖农副产品的小商贩们包围着生产钢铁的国营企业。其实他们卖一天海蟹所赚的钱,够钢厂工人干一个星期的。钢厂职工把钱送到商贩手里还满心乐意,虽然花钱多一点,好歹吃菜方便了,总比有钱买不上东西强。钢厂的生产任务也许不够充足,可是工人们手里的钱并不少,我们的人民不知不觉地、实实在在地富裕起来了。经济规律像个幽默多智的魔术师,这些年开了我们一个实在不算小的玩笑,我们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了。

    雄伟壮观的钢厂大门楼下,是这个特殊的自由集市的中心,熙熙攘攘,热闹非常。不但有卖青菜的,还有许多卖熟食的:大饼,麻花,炒花生,煮蚕豆。早晨,钢厂工人上班的这段时间人最多,叫卖声最热闹,买卖也最好。门前有一块广场,钢厂保卫处有规定,商贩不得堵住大门口,必须给进出工厂的汽车留出通道。大家为了抢买卖、揽生意,都尽量往前站,这就使通道越来越窄。这个市场上的商品和价格变化无穷,谁能驾驭它,谁就可以发财。

    今天,买卖几乎全被一个高身材的小伙子抢去了。他不像农村来的小贩,满身尘土,脏里脏气;也不像城里推车卖食品的小商,一身油垢,邋里邋遢。他手脸干净,两眼有神,嘴上捂着大口罩,胳膊上套着雪白的套袖,身上系着崭新的白围裙,头上戴一顶白布工作帽,就像是刚从大饭店里出来的一级厨师。潇洒俊逸,风度翩翩。单凭这身打扮,往市场上一站就格外引人注意。他有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助手,这助手和他可大不一样,身材壮实,大手大脚,一张轴瓦般又瘪又长的脸总算被鼻梁上架着一个特大号的太阳镜补平了一些。两个耳朵眼里一边钻出一撮黑毛,刚好又被从鬓角拖下来的长发遮住,一脸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神气。上身是米色的大疙瘩毛衣,下身是黄色长筒子裤。他晃着膀子在市场上转了一圈,看中了靠近门口一块十分显眼的地方,有个五十多岁的老乡在这儿卖鸡蛋,他恶声恶气地问:"鸡蛋多少钱一斤?"

    老乡抬起眼,见这份长相,这身打扮,先自怵了三分,开市碰上这块料,自认晦气。但又惹不起他,只好多加小心,赔着笑脸说:"您买点鸡蛋吗?一块三毛钱一斤。"

    "这么贵!"轴瓦脸伸出两只手,每只手里抓起两个大鸡蛋,像老年人在掌心里玩核桃一样在手里捻着:"新鲜吗?你别弄些臭鸡蛋到这儿来糊弄人!"嘴里说着鸡蛋,眼睛却瞅着老乡,趁老乡转脸照应别的买主的时候,两只手里的鸡蛋捅进了两边的裤口袋里。嘴里吹起了口哨,每只手又拿起两个鸡蛋,继续捻着,端详着。

    卖鸡蛋的老乡没有看到,一个想买鸡蛋的中年妇女,在他身后看清了他的全部动作,吃了一惊,想张嘴,一看轴瓦脸这副不好惹的样子,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清早的别找不自在。

    可是偷鸡蛋的轴瓦脸青年倒不放过卖鸡蛋的老乡,他那像枪托般朝外翘起一块的大下巴使劲一努:"哎,你没看见我们厂保卫处的布告,不许堵住门口影响交通,快挪挪地方!"

    老乡的媚笑变成了苦笑,赶忙点头:"我这不是离门口还老远的,不影响过车过人。"

    "不行,快挪走……"

    戴着白口罩、白围裙的青年人过来拦住了自己的助手:"何顺,叫他在这儿正好,我们在他旁边卖。如果有人想吃鸡蛋煎饼,从他那儿买鸡蛋,我们这儿买煎饼,一举两得,对两家买卖都有好处。"一身白的小伙子说完就在鸡蛋摊的旁边支起自行车,车子两边竖起两根木棍,木棍上面架好一块木板,把摊煎饼用的火炉、饼锅、小米面、铲子、刷子全都摆好。"煎饼油条铺"就算开张了。

    何顺撑开一个巨大的白布伞,这是交通警察在夏天里用的。现在还是春寒料峭,太阳还没有出来,他们支起大白伞一是为了遮挡雾气尘埃,更主要的是为了壮壮门面,招徕顾客。他还把一根一丈二尺长的竹竿绑在自行车把上,竿头挑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两个大字:清真。

    何顺用他那惯于吵架骂街的异常粗嘎的嗓门吆喝起来:"哎——快来买,快来尝,滚热的、烫嘴的、喷喷香的煎饼果子。质量高,价钱低,别处一套一角二,咱这儿只收一角钱。不为了赚钱,只为了方便本厂的职工。哎,谁不信就来尝一尝,吃上一回就保你还想吃第二回……"

    "何顺,别嚷了,快来收钱。戴上你的口罩和帽子,把眼镜摘掉,规规矩矩的,别摆出打架的样子。"一身白的小伙子从篮子里取出一台四个喇叭的立体声收录两用机,放在脚边的一个凳子上摁了一个电键,立刻从里面飞出了雄浑而美妙的乐曲声。嘈杂的自由市场一下子显得安静了,买的和卖的都抬起头朝这边张望,有的寻着声音走了过来。

    何顺也十分惊喜:"哈,你把这玩艺也带来了。要是我单为了听段音乐,也得在这儿站一会,买你一套煎饼。"他翻看着磁带,很有点惋惜地说,"哎呀,你怎么光带的乐曲,拿点邓丽君、李谷一唱的流行歌曲多来劲,叫他们开开洋荤,买卖保管兴隆。"

    "去,你懂什么,快干你的活去!"白衣小伙子说话声不高,气很冲,对瘪脸何顺颇有权威性。

    "好的。"何顺非常顺从,嘻嘻哈哈地从口袋里掏出四个鸡蛋,"思佳,先给我摊上四张带鸡蛋的煎饼,我喂饱了肚子才能干活。"

    大白伞底下很快就聚集了一群人,有买的,有看的,还有听的,因为有何顺这样一个人物管收钱,买煎饼的人都规规矩矩地排队,谁也不敢起哄。一见围上了这么多人,何顺也更长了精神,摇头晃脑叫喊得更热闹了。煎饼的味道的确不错,价钱也真的比别处便宜二分。摊煎饼的小伙子,干净利索,动作潇洒,他的生意惹得全市场上的人都眼馋了。钢厂的职工都来买他的煎饼,花上一角钱还能看个热闹,瞧个新鲜。因为他俩就是钢厂运输队的汽车司机,一个叫刘思佳,一个叫何顺,又拿国家的工资,又做小买卖,看厂里怎么办吧?别的职工也有做小买卖的,那都是偷偷摸摸,不敢让厂里知道。这两个小子胆大包天,竟在工厂的大门口,扯旗放炮地干起来了。人们一边买煎饼,一边和他们两个搭讪。刘思佳不怎么说话,何顺手里数着钱,嘴里还不闲着。

    "你们俩倒不错,这一早晨得赚个十块八块的吧?"

    "厂里不发奖金了,就得靠自己捞点外快。"何顺振振有词。

    "你们这样干厂里同意吗?"

    "不同意又怎么样?现在谁还管谁!就得靠钱书记做动员,蒋(奖)厂长做报告,不赚白不赚,不捞白不捞,谁挣钱多谁是好样的。"

    "你们摆摊卖煎饼得有照啊?"

    "当然有,我爸爸的执照,真正的'西域回回'。"

    "你们上班拿工资,业余时间干小买卖,这不是一个人吃两面吗?"

    "谁有能耐谁就干,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本事大吃八面也没有关系。在美国大学生还可以到饭馆洗碟子刷碗哪,当车工的下了班还可以开出租汽车。咱们的农民兄弟可以进城做小买卖,贩卖土特产,我们这工人大哥就该饿死?就不可以卖点洋手艺?"

    "都这样干不乱套了?!"

    "去你妈的,不这样干就不乱套了?你不愿意买滚开,别在这儿碍事!"何顺一见歪理讲不通就露出了本相。

    "你做买卖怎么骂人?"

    "我骂你这个王八蛋了,合适吗?"何顺站起来想动手,刘思佳头也不抬,轻轻喝了一声:

    "何顺,你还想干吗?"

    何顺立刻老实了,他在别人面前像个暴徒,在刘思佳跟前却像个奴才。这真是一对奇怪的朋友。

    "啪!"录音机的磁带放完了,自动停住。刘思佳又换上了一盘西班牙乐曲《小船飘呀飘》,伴着轻柔舒展的乐声,刘思佳用小铲敲了几下锅沿,低着头一边忙着摊煎饼,一边高声说:"煎饼果子,热的,烫嘴又烫心。比一比再买,想一想再吃,吃了我的煎饼,不仅能填饱肚子,还能长智慧,锻炼思考力……"

    他不像叫卖,倒像自言自语。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大白伞煎饼摊",群众都爱凑个热闹,在马路上自行车摔跟头还一围一大帮哩,何况这儿有奇怪的买卖,奇怪的人,奇怪的音乐。人群把通向厂门口的惟一的一条通道堵住了,步行上班的职工走到这儿停住了脚步,骑自行车的到这儿也要下车看上一眼。"刘思佳卖煎饼"震惊了自由市场。又由看到或吃到他的煎饼的人把这一新闻带进厂门口,带到各个车间、科、室,于是这件事又轰动了第五钢铁厂。工人们不管它合法不合法,谁的煎饼好、价钱又便宜,就买谁的。但是,干部们就多了个心眼,只远远地看上一眼,有的连看也不敢看,心里倒说:"这小子,又要找倒霉了!"

    也有相当多的人见到刘思佳卖煎饼,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说不出他是对,还是错。就连政治部、保卫处的干部们,站在旁边干生气却不敢管,更不敢砸他的煎饼摊,没收他的钱。他们不怕何顺会动手打架,而是自己心里没有底。在感情上觉得是错误的东西,在道理上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更主要的是对这类事情应该怎么办上头没有文件,领导没有明确表态,现在经济政策很灵活,谁知怎样算对,怎样算错?国家的政策是一个,对农民是合法的,难道对工人就成了非法的?钢厂的许多干部,习惯于老老实实地按上头精神办事,习惯于服从,而不习惯负责,一旦没有了上头精神,便感到六神无主,无所适从了。下边千变万化,上边死死板板,这可叫两个小青年钻了空子。

    上正常班的工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刘思佳的煎饼摊更火爆了,买煎饼的人越围越多,特别是和他要好的那些青年男女,一买就是四五套,有的甚至买十套二十套,留着中午当饭吃。这好像也是一种义气,替他的生意捧场。

    一阵急促的自行车转铃的声音从老远就响起,一直响到刘思佳的煎饼摊跟前,一辆鲜红的"凤凰"牌轻便坤车险些撞倒了煎饼摊。何顺站起来刚要骂街,一抬眼看见骑车人屁股还不离车座,只用一只脚蹬地,稳住了自行车。何顺脸上紧绷绷的肌肉,忽然松弛开来,堆出了满脸笑纹,讨好地说:"叶芳,吃煎饼吗?我请客,管你够。"

    叶芳没有理他,却怒气冲冲地盯着刘思佳。

    刘思佳没有抬头,轻声地、像个生意人一样很有礼貌地说:"叶芳,躲开一点,别影响我们卖煎饼。"

    叶芳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是一个非常俊俏的姑娘,只是娇艳得稍有一点过分了,乌亮的秀发没有烫成波浪状,不知用什么办法、更不知要花费多长时间,别出心裁地在脑后梳了个盘龙髻,髻上别着一个黄灿灿像是用赤金做成的发卡,两耳挂着翠绿色的耳坠,穿一身淡蓝色西装,衣服非常合体,显出了她身材优美的曲线。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落拓不羁的神采,身上飘出一股淡淡的奇香。她拉了一下刘思佳的袄袖:"你怎么干上了这个?真不嫌丢人!"

    刘思佳还是那副文静而客气的腔调:"不偷不抢,不犯法,丢的什么人?"

    "算啦!你就短这几个钱花?"

    "不为赚钱,只为了方便本厂职工。"

    "别来这一套,赶快把摊子给我收了,这一天赚多少钱找我要,我全包了!"

    刘思佳突然转过脸,颧骨上的肌肉跳动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像剪刀一样迅速地睃了一下叶芳,带着一种恶意压低声音说:"一天十块,一个月三百块,一年三千六百块,你包得起吗?赶快离开这儿,别找不自在!"

    叶芳想盯住刘思佳的眼,不让他撒半点谎,可是刘思佳说完就转过头去摊煎饼不再理她,把她淡在了一边,任她怎么说,甚至是小声哀求他,求他收起摊子,别现这个眼,可他一概装做没听见,不看她也不理她,这可比斥打她,嘲笑她更叫她难受,更使她感到委屈。她什么时候被人拿话斥打过?她什么时候哀求过人?她对谁也没有服过软。她像一匹野马,可就是被刘思佳镇住了。为了他,她什么都可以拿出来,什么气都可以受,什么亏都可以吃,只求能换得他的心。可他对她老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不动真心。他连同何顺卖煎饼这样的大事,事先都不同她说一声,这说明他的心里根本没装着她。她感到生气,也觉得尴尬、下不来台。便一赌气推起自行车走了。

    远处又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一辆黑色的轿车被挡在煎饼摊外面进不了厂门口,司机生气地摁着汽车喇叭。车里坐的是钢厂党委书记祝同康,他看看手表,离上班只有十分钟了,便皱起了眉头:"厂部三令五申叫保卫处发通告,摊贩不许堵住厂门口,为什么就是不听!"

    司机没好气地说:"这不是农村来的摊贩,是我们本厂的职工在摊煎饼卖。"

    "谁?"

    "刘思佳和何顺。"

    "啊!有人买吗?"

    "买的人很多。"

    何顺手里举着一套煎饼果子,成心似地朝着祝同康的小汽车这边叫喊:"热煎饼,一角钱一套,物美价廉,一套便宜二分钱,喷香可口啊!……"

    祝同康烦躁地一挥手:"倒回去,从后门进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