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时间快到了,解净开着"解放"卡车下了郊区公路,从后门进厂,回到汽车运输队。司机们还没有来,她太累了,反正离上班时间还早,她趴在方向盘上想休息一会儿。别说还是一个姑娘,就是一个棒小伙子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快一年了,几乎每天早晨不到六点钟就进厂来练车,练到八点钟上班,把车交给司机。下午五点钟,别人都下班走了,她接过汽车再练习到八点钟。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怎么吃得消呢?

    可她硬是顶下来了。不学不行啊,凡事都怕逼呀!她身为运输队的副队长,可是对汽车一窍不通,人家拿她耍笑着玩,像捉弄小孩子一样任意欺侮她。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天来到汽车队所发生的事情。那是两年前了,祝书记亲自打电话把运输队队长田国福叫到党委。解净对田国福印象很好,虽然有人背后说他气魄小,能力差,什么事都一推六二五不拿主意,生产处的调度员们都喊他"田大娘",他也高高兴兴地答应。这个人没脾气,是个老中层干部,不笑不说话,对新干部也一样,从来不歧视,青年干部都说他好话。解净能跟这样的老同志搭班子,当然很高兴,也暗暗感激祝书记的精心安排与照顾。

    田国福听完党委的任命,满脸堆笑,亲热地握住了解净的手:"太好了,我正求之不得。你这一去咱们车队肯定会改变面貌,欢迎,太欢迎了。"

    解净满脸飞红,十分不好意思,诚恳地说:"田队长,我什么也不懂,往后全靠您多帮助,您就收我当个徒弟吧。"

    "哎,你这说到哪去了!我也是个外行,不会开汽车,会开车的反而在车队呆不住。你年轻有为,脑子又好使,往后就多靠你了……"

    祝同康也交代了几句,田国福全一一点头,都答应了。然后客客气气地领着解净来到了运输队。

    当时正值春末夏初,那一年气温热得早,那一天尤其热得反常,是一种奇特的燥热。阳光并不强烈,天空昏黄,预示着很快要变天,不是起大风,就是下暴雨。在运输队车库前面的空场边上有一棵大杨树,树荫下站着十来个年轻的男女司机,他们用一种奇怪的神情望着解净,他们认识这位宣传科的副科长,但都不说话,也不同她打招呼,气氛尴尬,解净窘得连头也不敢抬,红云从脸上爬到了耳朵根。

    田国福那张像发面饼一般和气可亲的脸,忽然绷紧了,他异乎寻常的严肃劲很有点做作,像在舞台上念戏词儿一样对司机们说:"各位师傅,这是党委给我们新派来的副队长,大名鼎鼎,是全厂最年轻的中层干部,不用介绍名字大家也都知道了……"

    司机们"轰"地一声全笑了,解净更窘得难受了。

    田国福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那副装模作样的正经劲实在逗人发笑,他自己却不笑,继续说:"这一笑就全有了,说明大家是热烈欢迎的,我就用不着多说了。往后大家要多服从解副队长的领导,让我们运输队好上加好。"

    又是一阵哄笑。

    有人叫了一声:"田头儿,你可真逗乐儿呀!"

    田国福意味深长地向司机们挤挤眼,他和群众的关系似乎很好,随随便便地从一个司机口袋里抽出一支烟叼在自己嘴上,司机还为他打着了火。解净在心里暗暗羡慕老田和工人这种亲亲热热的样子。司机们开始议论她,有的小声,有的大声,好像全不避讳她:

    "她在上边挺美的,跑到下边来干什么?"

    "别听那个,一定是在上边混不下去了才下来的。这道号的全是搞运动整人的,顺着'四人帮'的竿爬上来的,现在不吃香了,只好到下边来避避风……"说话的是个瘪脸司机。

    兜头一盆冷水,解净的脸变得惨白,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她以为离开了办公大楼,离开了政工部门,就是离开了政治,就听不到那些闲言碎语了。谁知是离开了咸菜缸又跳进了萝卜窖。楼上的干部们说闲话大多是在背后议论,还拐弯抹角绕点圈子,不使人太难堪,因为他们都了解内情,彼此差不多。可是这些工人,嘴上太缺德了,这样直截了当,又说的这样刻薄,这样刺耳。解净原来还以为到汽车队以后大家会举行个欢迎仪式,至少也会鼓两下掌,按一般的礼貌也应该有一点欢迎的表示。说不定还会请她讲几句话,新官上任表示一下决心和态度嘛,这是老套子了,她在心里还真是准备了几句话。想不到这一切全省去了,司机们并不欢迎她,用恶意的眼光看着她,用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嘲笑她。

    "她到这儿来会干什么呢?我看给咱们斟茶倒水,打火点烟倒挺合适。"

    司机们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别看人家什么也不会干,上边可有戳儿。是祝头的红人,当过祝头的贴身秘书。"

    "以前她在上边清闲自在,咱们在下边受大累,现在她跑到下边来仍然管着咱,咱们还是受大累,这他妈的往哪儿说理去!"说话最难听的还是那个瘪脸司机。

    有个四十多岁的老司机一直蹲在人群外边,低头抽烟,一声不吭。他头顶上的头发全脱光了,光光的大脑壳像寿星佬的头一样,可是黑森森异常茂密的胡子茬,从两鬓一直长到脖子上,手里托着一个自己用枣木疙瘩雕成的大烟斗,大小不亚于一个手榴弹。他实在听不下去了,"腾"一下从人群后面站起来,闷声闷气地插话了,嘴还稍有一点结巴:"哥几个,得了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新来乍……到,欺侮人家姑娘干吗!"

    瘪脸司机立刻朝他来了:"孙大头,你可真会拍马屁,副队长刚一来你就拍上了。"

    "何顺,你小子别找不自……自在!"孙大头要揪瘪脸司机,大家哈哈大笑,有的拦住了他,有的在一旁起哄:"孙师傅,手里不是有手榴弹吗,给何顺脑袋来一下。"

    司机们叽叽嘎嘎地又大笑起来。

    解净气得浑身打颤,全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不让它掉下来。

    奇怪的是队长田国福,他和几个司机在旁边说说笑笑,好像没有听见大家的议论,一看要打架了这才走过来对司机们说:"别闹了,开玩笑要有个分寸,副队长刚来,叫人家看看这像什么话。快干活去吧,再跑一趟就该下班了。"

    孙大头和几个上年纪的司机开车走了,何顺几个坏小子却不动窝,拿队长的话当耳旁风,还在嘻嘻哈哈地胡打胡闹。

    田国福小声对解净说:"司机都是这玩艺儿,心直口快,脏嘴不脏心,你别往心里去。时间一长和他们混熟就好了。"

    这说明刚才司机们的话他还是听到了,听到了装没听到,不拦不劝,装傻充愣,这使解净心里更不好受,她低着头一句话不说。田国福瞅个机会,借口要去办点事,叫解净多和工人聊一聊,他抽身走了,把解净扔在了空场上。

    队长走了,老实巴交的司机都去干活了,剩下的几个全是歪毛淘气、嘎碴子琉璃球,他们围住了解净,问这问那,有捧的有骂的,有软的有硬的,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简直要把解净给吞下去了。他们的目的就是想给副队长来个下马威,一下子就把她气跑了,第二天即使打死她,她也不敢再到汽车队来了。汽车队是他们的天下,平时由他们说了算,队长田国福是个大外行,不敢得罪他们,他们落得个自由自在,热热闹闹。如今党委书记把自己手下的小干将派到这儿来,肯定是往汽车队*=钉子,想整顿这个"三不管单位"。往后汽车队有个屁大的事,解净就会把小报告直接打到党委书记那儿,那还了得!决不能让她站稳脚跟!

    这场戏的总指挥是司机刘思佳,他本人却远远地躲在一辆卡车的驾驶楼子里,冷眼看着小哥儿们拿新来的女队长开心。他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令人难以捉摸。他的人比他的表情更难琢磨,汽车队里的好事有他,坏事也少不了他,他一方面是十万公里无事故的好司机,同时也是一个坏小子,而且是坏小子的头。他设计这场戏是想看看解净这个时代的幸运儿,全厂青年人的尖子今天是怎样丢丑的。可是当他看到解净丢了丑,简直是狼狈透了,他却并不感到快活,甚至对这场恶作剧感到厌烦了,认为这一切都是这样的无聊和卑下。

    解净活这么大,可是头一回经受这样的阵势,她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感到自己是这样的软弱无力,孤立无援,不能辩白,不能发作,甚至不能哭。这算什么工人阶级,简直是一群流氓。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流氓窝里,怎么能在这儿长期呆下去?可怜这个争强好胜的小姑娘,从里到外都是干干净净的,突然摔进垃圾坑,她感到难受,而且恶心。进工厂六年多了,却没有真正了解工厂。

    "缺德鬼们,别光欺侮老实人!"女司机叶芳看不下去了,手里架着香烟走过来,用右手勾住解净的脖子,仗义地安慰她,"别怕,对这帮臭狗食就不能讲客气。"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递给解净:"会抽烟吗?"

    解净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她带着几分好奇抬起眼睛打量这位敢冲进坏小子群里为她解围的姑娘。她可真漂亮,秀发像翘起的凤尾,椭圆脸似粉妆玉刻,绣花绸衫,西服短裙,赤脚穿一双白色高跟牛皮凉鞋,难怪姑娘们半褒半贬地称她为"时装模特",这身打扮的确帅气。别人这样打扮也许会觉得不自在,刺别人眼睛,但配上叶芳这匀称而窈窕的身材和她那落落大方的神情,就显得自然谐和,更衬得她明媚照人。她好像天生就该穿时髦的衣服,就该打扮得与众不同。像解净这样有头脑,有发展,在政治上追求进步的正派姑娘,平时对叶芳是不屑一顾的。今天,解净站在叶芳跟前,却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土气和畏缩,对方倒是挺拔而俊美,尤其是叶芳那在众人面前敢于喜笑怒骂、挥洒自如的性格,更叫她羡慕。

    叶芳抱住她的肩膀嗤嗤笑着,把嘴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到这儿来可同在大楼当干部不一样,头一条要先学会打架骂街,文攻武卫全能来一套,护着自己不吃亏。"

    "行了,别这样甜蜜口罗嗦的。"男司机们挤眉弄眼地把取笑的矛头对准了叶芳,"小叶,你巴结副队长是不是想入党,也想混个小官当一当?"

    叶芳把下巴颏一扬,从嘴里吐出一团烟圈,用一种气人的、洋洋得意的腔调说:"我就是巴结副队长,就是想入党,就是想捞个官当,好狠狠管管你们这帮臭狗食!"

    "哈哈哈……"司机们挨了骂却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好像被漂亮姑娘骂一顿是一种很好的享受。

    "真是贱骨肉,人家越不会抽烟越往人家眼前送,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何顺嬉皮笑脸地向叶芳伸出手,"你有那么好的烟也给咱来一根儿。"

    叶芳转过脸去,不答理他。何顺可不是薄皮嫩肉的小白脸,你不答理他,他答理你。他又凑过来要抓叶芳的胳膊,想动手抢烟,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叶芳,手臂上却重重地挨了对方一巴掌。他装腔作势地叫起来:"哎哟,好痛,你可真狠呀!"

    叶芳从口袋里掏出多半盒带嘴的恒大牌香烟,高傲地把它丢到地上:"不要脸的,都拿去吧,呛死你们。"

    "打是疼,骂是爱,急了拿脚踹。"司机们高高兴兴地分抢着香烟。

    叶芳也噗哧一声笑了,冲着解净说:"对这帮下三烂能有什么办法。"

    她自己又点上一支烟,也诚心诚意地再一次让解净:"你抽一支尝尝吧,不要紧的……"

    解净羞得满脸通红,连忙摆手:"不行,我可不敢抽这玩艺!"

    叶芳撇撇嘴:"瞧你这个文静样儿,干我们这一行不会抽烟喝酒可不行。你呀,是个单颜色的大姑娘。"

    "单颜色?"解净不明白。

    叶芳嘎嘎地笑了:"就是红色啊!你不是搞政治的吗?光会搞政工的人就像你身上穿的衣服一样单调、别扭。草活一秋,人活一世,凡是人应该享受的都要尝一尝。"

    解净不敢赞成这种人活一世,吃喝玩乐的理论,可是她也不能反驳,必须先藏住自己的锋芒,叶芳的前半句话倒引起她心里的共鸣。她也是个姑娘,她也有爱美之心,她也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可是她不敢,怕别人说闲话,为这些小事引起群众议论,影响自己的进步多不值得。她有时甚至眼馋叶芳那种毫无顾忌,我行我素的劲头。可她不能,她是有很多顾虑的。

    叶芳拉着解净要回女司机的更衣室,坐在卡车里的刘思佳突然把汽车开过来,在她们跟前停住了,他打开车门探出身子,正儿八经地说:"解副科长,您恐怕还没有坐过卡车吧?可是您既然想到运输队来工作,就得对运输工作做点调查研究,来吧,坐上来,我带着您兜一圈儿。"

    叶芳脸色突然一沉,跳上踏板,把脸凑到刘思佳跟前,盯着他的眼睛小声问:"思佳,你打的什么主意?头一天见面就想跟她兜风?"

    刘思佳阴沉着脸说:"你操的心太多了吧?"

    "他就是刘思佳?"解净抬起头,碰上了刘思佳冷峻的怀有敌意的目光。刘思佳气宇轩昂,相貌清秀,双唇和嘴角流露出刚毅果断、坚韧不拔的神色。他有意拿腔捏调地称她为副科长,而不称呼她的新职务,这表明他不承认她是自己的副队长。她什么地方疼,就专朝那个地方戳。解净以前没有见过刘思佳,眼前的这个汽车司机和她想象中的"七机部长"完全不一样,他没有蓄长发留胡子,也没有穿奇装异服,看外表并不轻浮,也没有流气,面皮白净,神色镇定,倒像个有主见,有坚强性格的人。

    刘思佳又做了一次邀请:"怎么,不敢上车?解净同志,你连卡车都不敢坐,还想来当汽车队的副队长?是不是怕出车祸?不会的,我的命也不是轻于鸿毛,我不会拿它当儿戏。"

    解净猜不透刘思佳这一手是什么意思,以前他们没有打过交道,更不会有什么隔阂,看上去他又跟何顺那种人不一样,不会是为了起哄看热闹而跟她过不去。不管怎样不上车是不行了,她跳上了卡车。

    "我也跟你们去!"叶芳刚要上车,被何顺拉住了。何顺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左右两个耳朵上一边还夹着一根,冲着叶芳挤挤眼:

    "八字还没一撇儿哪,醋劲就这么大,我替你去管管他。"

    "呸,臭狗食!你最好屁股里也夹上一根!"叶芳骂完,自己又扑哧一声笑了。卡车卷起一股烟尘,从她旁边开走了。

    卡车开出厂门口,飞快地向郊外驶去。天色接近傍晚,果然刮起了西北风,风势一起就很猛,天空一片混沌,这是北方下沙子的天气。汽车顺着风头跑,耳边呼呼山响。解净坐在刘思佳和何顺的中间,刘思佳抱着方向盘,屁股像钉在了座位上。何顺拼命往里挤,整个身子都压在了解净的身上,解净要躲他,身子就得向左边歪,使自己的身子又靠在了刘思佳的肩膀上。何顺身上的汗臭,烟味以及无法忍受的男人的气息,钻进她的鼻孔里,她被呛得难受,尽力闭住嘴,不说话。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肉挨肉地和小伙子挤在一堆过,她厌恶,她紧张,但又不能表露出来,用力镇定住自己。大风一阵阵吹进司机楼子,可是解净的脸上和身上却流满了汗水。

    何顺开腔了:"咳,这是何苦呢?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姑娘,在大楼里当个干部,办公室一坐,茶水喝着,电扇吹着,多美呀!有多少人想红了眼还捞不着呢,你倒偏往下边跑。你看上运输队哪一点了?"

    刘思佳却把话接过来说:"你不懂,这就叫有头脑,有上进心。前些年政治吃香的时候,人家搞政工;现在业务吃香了,又下来搞业务。好事全叫她们占了,这个世界简直就是为她们设计的。我们永远是他妈的受苦累的!"

    解净不搭腔,假装听不出他们话里的刺儿。叫她说什么呢?难道能向这两个人谈心,把自己的思想解释清楚吗?别看她当了几年小干部,由于生性羞怯,并没有把嘴练出来。恬静的长圆脸,只是一阵阵发烫。她心里感到委屈极了,她刚一进工厂分配她到平炉车间学化验,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化验工,可是车间领导老叫她写材料,搞批判,以后党委书记到平炉车间蹲点又看中了她,把她调到厂部当了秘书,这能怪她吗?哪一次调动不是领导决定,工作需要。现在当她感到自己心里的长城一下子垮掉了,过去她视为很崇高很重要的工作,原来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甚至有许多是空对空,是糊弄人的,对群众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这些年白耽误了,她要到基层来好好锻炼,学点扎扎实实的本事,这有什么错呢?为什么要受到这种待遇?运输队的人不理解,还以为她犯了什么错误从上边被赶下来了,这是从哪儿说起!真正有问题的人哪一个愿意下来。这些年,大家对"四人帮"那一套有一股子气,对政工干部有意见,但为什么要把这股气撒在她的身上?她难道不是受害者!她甚至比别人更倒霉,她浪费了青春,浪费了生命,到现在一无所长,赶上精简机构她只能去守大门,扫马路。更可怕的是精神受到了捉弄,心灵遭到了蹂躏,她还只有二十多岁,她必须要重新建立新的生活的信念,一切从头学起,掌握一门实实在在的本领,这难道错了吗?解净倾尽全力压制在心里已经翻起来的后悔的情绪,这样匆忙地要求下来至少是太幼稚了,缺乏慎重考虑。

    风越刮越烈,天地已经灰沉沉很难分开了,沙砾打得车篷啪啪作响。卡车开进了远郊的白灰场。白灰场已经笼罩在白蒙蒙的灰粉之中,工人们放下挡灰帽,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刘思佳把汽车停在下风头,汽车立刻被白粉吞没了。何顺没有下车,伸出一只胳膊把取货单递给白灰场的工人。灰场的工人看着他们有点奇怪,心想,这个开车的八成是神经病,不然怎么会在这种天气来拉白灰?

    他使劲敲敲汽车玻璃,对着驾驶楼子大声喊:"喂,这么大的风天,装一车白灰,拉到你们厂连半车也剩不下,全扬场了!"

    何顺在车里怪模怪样地大声回答:"这有什么办法,咱是磨房的驴——听喝,头儿叫拉什么咱就来取这个受大累的。"

    "你们头儿没长眼,天上下沙子看不见?"

    "对喽,头头长眼的少。我们运输队的头头闹红眼病,天上下刀子也看不见,反正受累的是我们。"何顺把双腿一收,对解净说,"副队长,你别光在车上坐着看热闹,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得下去指挥着装车,今天风大,别让他们偷工减料少装了白灰。或者乱装乱扔,把车楼子弄脏了。"

    解净知道这是成心捉弄她,可是她要不下去,他们一定会瞧不起她,说她怕苦怕脏。她什么苦都能吃,就是闲气受不了。她没有吭声,咬住下唇倔强地跳下了汽车。由于风太大,她的脚一下没有站稳,险些被大风刮倒。她听到司机楼子里传出了刘思佳和何顺的笑声,她扶住车头顽强地迎着狂风挺住了身子。大风搅着白灰粉末立刻朝她身上扑过来,眼睛被烧得生疼,嘴里、鼻孔里被灌得喘不上气来,嗓子被白灰烫得火辣辣发痒。她赶紧闭上眼,闭住嘴。一会工夫,她的头上身上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灰粉,耳朵眼里、鼻子眼里也叫白粉塞满了。她变成了一个分不出男女的石灰人。一个装白灰的工人发现了她,扶她来到背风的地方,替她扑打掉身上的白灰,看见她是个姑娘,十分惊奇:

    "你是钢厂新来的女司机?"

    解净只好点点头。

    "何顺这小子真不地道,自己坐在车里,倒叫徒弟下来检查装车。"

    "其实你也不用下来,我们不会给你瞎装的。"这是几句极普通的话,可是解净感动得眼睛发潮了。这位热心的灰场工人,继续为不该他管的事发着牢骚,"你们钢厂的头头也真是瞎胡闹,风这么大,在半路上就把白灰都刮跑了,白浪费钱,污染空气,还叫路上的行人骂你们!"

    解净想了想,说:"那你们就别装了。"

    "已经装上这么多了。"

    "都卸下来吧,为吗叫大风白白地把它吹跑了呢。几位师傅多受累,谢谢你们。"

    "我们倒没说的,你们空车回去头头会答应吗?"

    "没关系,由我跟头头去讲。"

    "那好,你这个小师傅倒挺通情达理。你上车,叫何顺起翻斗,我们在后边帮着一扒拉就行了。"白灰场的工人把提货单又退给了解净。

    解净上了汽车,怎么跟刘思佳和何顺说呢?名义上她是他们的副队长,实际上连个小徒弟都不如,他们不会听她的。她心里发怵,可是,又不能不说,就鼓起勇气,客客气气地说:"刘师傅,请你起翻斗,把白灰卸掉。"

    "嗯?"刘思佳惊奇地盯住她,"不装了?"

    "风太大,就是装满了,到半路上也得被大风吹走,白糟蹋东西,行人还得骂我们。"

    "这是副队长的指示吗?"

    解净脸红了,硬着头皮说:"我这不是在和你们两位师傅商量吗?"

    "要是影响了生产,厂部怪罪下来怎么办?"

    "当然是由我去跟厂部讲。"解净的声音纤细而柔和,但带着一种特有的执著。

    刘思佳没有猜到解净还会有这一手,陡直的下颚摆动了一下,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不是他常有的表情。何顺看不出眉眼高低,冲着解净嚷起来:"你算老几?刚来就想端起副队长的架子下命令,装!"

    刘思佳没有看他,坚决地起动了卡车的翻斗,车厢立刻竖起来,把已经装上去的白灰又全部倒进灰池子里。何顺看看自己的同伴,他有点发愣。这个有胆量,但没有德性的小伙子,猜错了同伴的心思,他以为刘思佳是被解净的副队长的头衔镇住了。一向桀骜不驯的刘思佳竟被一个刚来的小姑娘管得服服帖帖,太窝囊了,他要替同伴出这口气。何顺站起身,还想让解净坐到中间去。

    "我身上有白灰,就坐在外边吧。"解净在靠近车门的一边勉强挤着坐下了。

    "你坐在外边不行,汽车拐弯的时候要是把你甩下去谁负责?"

    解净不答理他,眼睛看着车窗外面。汽车开出了白灰场,何顺没话找话地说:"小解,你要真想在运输队呆下去,就得学会开汽车。"

    这倒是句好话,解净看看他:"你看我行吗?"

    "我教你,认我做师傅就行。"

    解净怀有戒心,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绕着弯子说:"反正我得从头学起,你们都是我师傅。"

    见解净已经上套,何顺得意起来:"学开车有一套规矩,你知道吗?第一,先要学会给师傅点烟。师傅把着方向盘,想抽烟点不着火,徒弟就得划着火柴给师傅把烟点着。就像这个样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捅到刘思佳的嘴里,并且探过身子划着火柴替刘思佳把烟点着。然后自己嘴里也叼上一支烟,对解净说,"你先学着点个试试,我看你当徒弟够格不够格。"

    解净生气地把脸又扭开了。

    "快点呀,是不好意思还是放不下架子?"何顺的身子一个劲挤她,她已经没处躲了,再躲就要掉下去了。她索性挺直了身子,对着何顺的脸说:

    "你规矩一点!"

    "规矩?哈哈哈……"何顺自己点着了烟,吸了一口把烟全喷到解净的脸上,"你别装假正经,干咱们这一行没有规矩的。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开车的是头一号。老实告诉你,给师傅点烟这是最简单的,后边还有更复杂的。一个姑娘想学会开车,不动点真格的还行!"

    何顺说着话把一条胳膊搭在了解净的肩上,解净猛地站起来,几乎是带着哭音似地喊了一声:"停车!"

    刘思佳没有看她,反而加大了油门。解净打开车门:"你不停下,我就跳车了!"

    刘思佳一惊,一踩急刹车,卡车停住了。解净纵身跳了下去,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顶着大风向前走去,刘思佳愣住了。何顺恶声恶气地说:"不管她,咱们走!"

    卡车贴着解净的身边飞过去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心里憋了好半天的眼泪倾泻而下。风声把她的呜咽声吞没了,她没有擦眼泪,让满肚子的委屈痛痛快快地顺着泪水流出来吧。她一边哭,一边在大风中艰难地挪动着脚步。

    按气象的规律,日出的时候起风,到日落时就会渐渐停息。傍晚起风则要刮一夜,到第二天出太阳风才会停歇。天渐渐黑下来,风越刮越烈。郊外的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解净心里一阵阵发紧,头皮发麻。不知道这儿离厂里有多远,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