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解,醒醒,祝书记叫你马上去一趟。"田国福手里提着皮包,使劲敲着卡车的玻璃窗。

    "什么事?"解净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揉揉眼睛,看见田国福脸上那种捉摸不定的微笑。

    "刚才我走到厂门口,看见厂部的秘书正往这边来,他叫你快去,祝书记有急事。"

    解净看看表,八点二十分,甭问队长是刚来,手里还提着包嘛,又迟到了。

    田国福明白自己副手的眼光,用自言自语的口气解释说:"今天不知怎么啦,保健站里看病的人特别多,我等了二十多分钟才挨上号。小解,你快点去吧。"他转身进了办公室。

    解净坐在车上没有马上动身,她到运输队快两年了,没有紧急事情从来不到厂部的办公大楼里去。这一方面是为了避嫌,免得司机们又怀疑她去向祝同康打小报告。尤其是队长老田,他知道解净和祝同康过去关系不错,心里老是嘀咕,生怕解净到党委书记那儿说他的坏话。说老实话,田国福可真不愿意自己的身边放上这么一个党委书记的小红人。解净下来以后才知道,她和党委书记的关系竟给她造成了如此沉重的包袱,她处处躲避着祝同康。另一方面,从她的心眼里也实在不想上楼,甚至不愿意看见那所大楼,不想看见那些和自己经历差不多,至今还留在楼上的小干部们。当然她更害怕碰上祝同康,他过去曾关心和爱护过她,对这种关心和爱护,她也曾表示过感激。可是现在她很难再说出类似感激的话了,她在生活中已经为党委书记对她的保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难道能怪祝同康吗?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免碰面。今天,党委书记点名叫她去,有什么事情呢?田国福一定知道是什么事,但是他不会告诉她。

    解净拔下汽车的钥匙,跳下车去找叶芳,今天早晨她是驾着叶芳的车练习的。推开更衣室的门,见叶芳坐在凳子上闷头抽烟,这个无忧无虑的姑娘今天是怎么啦?她从叶芳手上夺过香烟,扔到地上踩灭,用一种对知心的朋友才有的口气说:"小叶,抽烟太多嘴唇会变黑,脸皮会发黄,你怎么老记不住。嗯?今个为什么不高兴?"

    叶芳没头没脑地问:"小解,思佳卖煎饼你知道吗?"

    "卖煎饼?"解净吃了一惊。

    "咳,他跟何顺在大门口摆了个煎饼摊,把人都丢尽了!"叶芳见解净也不知道,心里的火气反而倒消了一点,她真怕刘思佳事先把卖煎饼的事告诉解净而不告诉她。

    "已经上班了,他还在卖吗?"

    "上班前就收摊了,正在数钱,赚的钱思佳一分不要,全给了何顺,你说他图个什么?"

    "噢……"解净心里一动,感到这件事不那么简单,决不仅仅是做小买卖的事。

    外面有人喊:"小解,祝书记来电话催你快去!"

    "知道了。"她走出更衣室,明白党委书记为什么要找她了,这种事应该叫老田去,他是运输队的一把手。既然上边点了名,她不能不去,好在知道了祝书记找她不是关心她的前途,谈她如何进步的事,她心里反倒坦然多了。现在的谜是刘思佳,他做买卖可又不要赚来的钱,这出于什么动机呢?她应该先去问问他,然后再去见祝同康。她立刻想到这时候从他的嘴里什么也不会问出来。只好先去见书记,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叶芳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呢?她爱刘思佳,这全队的人都知道,而且在任何场合她都敢于表示这种爱。这一次刘思佳显然是伤了她的心,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俏姑娘,爱打扮,说话喜欢带脏字,因此被许多人误解了。解净就曾经那样厌恶过她,瞧不起她,在最困难的时候却正是她帮助了自己。她喜欢叶芳的爽快和侠烈,她们成了好朋友。她甚至希望叶芳和刘思佳能够真的成为一对很好的恋人,她愿意促成这件事,可摸不准刘思佳的态度,他不拒绝,也没有接受,谁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那天晚上,解净在风沙中没有挣扎多久,身上的力气就使完了。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呼天不应,叫地不灵,风沙抽得脸生疼,她又渴又饿,脚步越来越慢,要不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逼着她,她真想在道边上躺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前面射来一道昏黄的汽车灯光,解净心里懊恼,这汽车要是从后面开来的该多好,她可以搭车进城,她心里这么想着,对面的汽车开到她跟前果然停住了,叶芳打开车门跳下来:"小解,快上车!"

    她扶着解净坐进驾驶楼子,把汽车掉转了头。再看解净,已经变成了土人,叶芳那颗姑娘的心软了,真心实意地可怜起这个倒霉的刚上任的副队长来了:"这俩挨千刀的,瞧他们办的这号缺德事。回去我跟他们算账!对,今天晚上他们在黄桥饭店打赌,我们去,叫何顺那小子请客。"

    叶芳关了驾驶楼的灯,给油挂挡,汽车开动了。解净靠在座位上,歇息了一会儿,情绪渐渐稳定了,只是口干舌燥,身上痒得难受。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叶芳会开车来接她,这倒是一个善良的、热心热肠的姑娘。她爱刘思佳,可是刘思佳欺侮了人她也敢于站出来抱打不平;她曾嫉妒刘思佳和解净接触,可是知道刘思佳把解净扔在了荒郊野外,她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来帮她脱离危难。解净心里热起来,刚才她和风沙搏斗的时候,几乎已经打定了主意,明天一早就去找党委,决不在运输队呆下去。可是现在她又横下了一条心,坚决在运输队呆下去,这里有好人,被人称做"时装模特"的姑娘都这样乐于慷慨助人,更不用说像孙大头那样一些老司机了,解净忽然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她用感动的目光望着叶芳,对叶芳熟练的驾驶技术发生了兴趣,她是怎么学会开车的呢?她当初学开车的时候也吃过亏,受过"师傅"的侮辱吗?

    解净问:"叶师傅,你是跟谁学会开车的?"

    "哟,你可别叫我师傅,叫小叶就行。我的师傅是孙大头。"

    "他名字也叫孙大头?"

    "不,大名叫孙学武。"

    "你学开车也受过师傅的气吗?"

    "没有,孙大头样子长得凶,人可好极了。脾气沾火就着,两句好话就消火,他从不欺侮徒弟。就是同行的这帮坏小子们,总想找姑娘的便宜,得防着一点。"

    "师傅开车的时候你也得给他点烟?"

    叶芳笑了:"点烟算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就从打当司机才抽上这玩艺,这是职业病。干这一行到哪儿都是烟,成天在烟里熏着,自己要不会抽可别扭啦。"

    "你现在想抽吗?我给你点一支。"

    解净给叶芳点上一支烟,女司机高兴了。她趁机提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小叶,我又没有得罪过运输队的人,何顺、刘思佳他们为什么这样恨我?"

    叶芳对这类问题从来不动脑子多想,用她想当然的解释回答解净:"你别小心眼,他们与你没冤没仇,恨你干什么。还不是看你混得好,比我们都得意。也许有人生气。要不就是男人的毛病,见了姑娘就想捞点便宜。"

    "噢……"解净不完全相信叶芳的解释,前边的那半句话倒值得琢磨。两个人说着话,汽车已经驶进了市区。叶芳没有驾着汽车奔回钢厂,却向西绕了个弯,来到离钢厂不远的黄桥饭店门前停住。叶芳朝解净努努嘴:"快看,这几个小子吃得多美。"

    饭店里灯光通明,隔着宽大的玻璃窗解净看见刘思佳、何顺和另外两个年轻的司机独占着临窗的一张大餐桌,那两个司机一人揪住何顺的一只耳朵,高声喊叫着:"认输不认输?快说!"

    他们的吵闹声一直传到了大街上。

    叶芳急不可耐了,拉着解净就要下车:"快,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吃他一点。"

    解净最厌恶甚至害怕这种场合,正经的姑娘哪能和这些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坐在馆子里吃饭,要是传出去那还得了!她对叶芳说:"你去吧,我在车里等你。"

    "这怎么行,既然走到这儿赶上了,要不进去吃他一顿,岂不太便宜他们了!过后他们还会得便宜卖乖。"

    "不行,我一滴酒不会喝。"

    "那就光吃菜。"

    "你瞧我这一身灰土,怎么能进饭馆。"

    "要的就是这个劲,叫何顺看看,罚他请客!"

    "不行不行,我可不去……"

    叶芳的脸立刻拉下来了:"你是怕丢了党员的身份,对吧?哼,我告诉你,在汽车队里你要是老端着这个酸架子可吃不开,到时候别怪我不捧场!"她说完自己转身进饭店去了。

    解净坐在车上心里很不是滋味,等在这儿很尴尬,自己偷偷走开也不像话。她看见叶芳大大方方地走进餐厅,坐在刘思佳身边,先端起刘思佳的酒杯喝了一大口,何顺讨好地拿筷子把菜递到她面前,她毫不扭捏,一口吞下去了。她显然是没有吃晚饭就去接解净,肚子饿了,坐下去很不客气地一顿狼吞虎咽。解净看得眼馋起来,她饥肠辘辘,也真想下去吃点东西,哪怕喝上一口水解解渴也好,可是她又缺乏这种勇气。这才叫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摸不着。叶芳往餐桌前一坐,整个餐厅都以她为中心,同桌的小伙子们明显地巴结她,为她斟酒,给她夹菜。外桌的顾客也都用各种各样的目光看着她。叶芳全不在乎,旁若无人,和小伙子们又吃又喝,有说有笑。她的肚里有了底儿以后,何顺把一支烟递到她嘴里,还为她点着火,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扬起头朝窗外的卡车翘了翘下巴,大概是讲起了解净的事。解净赶紧掉开脸,不再看他们。

    "党员同志,敢不敢喝一杯二流子的酒解解渴?"解净一惊,转过脸来看见刘思佳站在车门口,手里端着一杯啤酒直举到她面前。她猜不透刘思佳这样干是什么意思,但是如果不喝下这杯酒,就等于不懂礼貌,给他一个难堪。这种人顾脸面讲义气,驳了他的面子就肯定会惹恼他。解净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酒杯,试着喝了一小口。过去不论什么酒她都没有沾过唇,今天实在渴坏了,觉得凉丝丝的啤酒喝下去非常舒服。她一仰头把一杯酒全喝下去子,胃里感到很舒服,头却有点晕。

    "再来一杯?"

    解净摇摇头:"谢谢你。"

    "嗯,还不错,要想来指挥别人,首先能够指挥自己。"

    解净不解地看看这个阴阳怪气的青年人,她没有听懂他的话。

    "做人的尊严,当领导的资格不能仰仗别人施舍,更不是党委所能任命的。有人耍政治手腕也许是科班出身,可是现在靠政治手腕再也得不到政治信任了。在社会上混,除了手腕还要有坚强的中枢神经。副队长,你的神经不脆弱吧?"刘思佳嘴里的酒气伴着他的话扑到解净的脸上。

    "我的神经不用你担心,可也没耍什么手腕。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刻薄!"

    刘思佳冷冷一笑:"这不叫刻薄,你是搞政治的还不懂这个?做人的力量就在说话里边,要是不说话岂不和畜生差不多了!"

    解净觉得和他说话十分困难,老是处于劣势,神经紧张。此时她的头也晕得更厉害了,便转过脸去不再答理刘思佳。他仍旧在用一种男子所特有的眼光望着解净。她没有看他,可是感觉到了。

    叶芳从餐厅里走出来,不高兴地对刘思佳说:"你这送酒的搭讪起来没完了,你们说什么了?"

    刘思佳没有解释,却抬脚蹬上了踏板,然后才回头说:"你们先吃吧,我把车送到厂里再回来。"

    "你送她?"叶芳突然恶狠狠地揪住刘思佳的衣襟,"你可真是反复无常,刚才还那么恨她,把白酒掺到啤酒里,将她灌醉了,现在又要亲自送她回去,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解净虽然头晕,但心里明白,她吓了一大跳,打起精神想下车。刘思佳推开了叶芳,坐到汽车里面。叶芳绕过去从另一个车门也爬进了汽车,坐在了刘思佳和解净的中间。刘思佳没有理她,发动着了汽车,卡车也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顶着大风向前冲去。

    叶芳压不住火气,突然用拳头发疯似地捶打着刘思佳的肩膀头。然后又把脸趴在他的肩上哭了起来。

    刘思佳身子挺直,眼睛盯住前面,把住方向盘的手纹丝不动:"你别抽疯好不好,你也应该学学人家副队长,搞政治的人都是恒温,不管遇到什么事,不动感情,不动声色。哪像你这么忽冷忽热。"

    "你说,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什么你要送她回去?"

    "往啤酒里掺白酒是何顺干的,你又不是没看见。我所以要送她,是看你喝酒太多了,要开车出了事怎么办?"

    叶芳突然凑过脸去,朝着刘思佳的头吻起来,也顾不得坐在旁边的解净看见看不见。心想叫她看看倒也好,让她知道她对思佳有多好,她是多么爱他,省得以后她再打他的主意。

    可惜解净没有看见,她因为抗不过酒力,再加上今天也实在疲乏,靠在座位上轻轻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