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库的大院里翻滚着黑烟,着火的是一辆装着十几个汽油桶的卡车,噼啪乱响,烈焰腾空。油库里装油卸油都是自动化,因而职工很少,几个女工被烈火吓傻了,连消防栓都打不开。有人往火上泼水,越泼火越旺。开始是一个油桶着火,很快十几个油桶全被引着了,油桶变形,漏油,汽油洒在车厢板上,整个汽车都燃烧起来!眼看大火就要把油库点着,隔着一道板墙油库的扩建工程正在施工,木材、氧气瓶、电石罐、几十根石油管道,离着不远就是九个巨型的储油罐。如果大火蔓延开来,后果不可收拾,会引起一系列大火,造成一场可怕的连锁大爆炸。附近的商店、建筑物顷刻间将化为瓦砾,变成火海,附近的群众也很难逃生。严重的灾难似乎已不可避免了。人们纷纷地向油库外面跑,也有几个人站在门口急得直跺脚。

    解净、刘思佳、何顺跑过来。解净着急地说:"大家别愣着,快救火呀!"

    刘思佳喊了一声:"救火来不及了,快把车开走!"

    谁敢开呀?汽车是大火的中心,司机楼子上的油漆被烧得嘎嘎乱迸,长长的火舌舔着车头,谁能靠得上去!再说不知什么时候汽油桶就会爆炸,有一个爆炸就会引起连锁反应,十几个油桶一起爆炸,就会把汽车炸上天,司机坐在里面还不得被炸成肉酱,然后再烧成灰。谁愿意拿命去冒这份险!

    刘思佳又喊了一声:"这是谁的车?"

    "我的。"旁边一个中年人应了一声,这个人长着一张忠厚的脸,但被惊吓扭歪了,浑身哆哆嗦嗦。

    刘思佳冷冷一笑,突然抡起巴掌朝着中年司机的脸上猛地抽了一掌,他眼珠子红了,这一掌打得太重,那个司机身子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没有一个人看他。刘思佳转身要往火里冲,何顺拉住他的胳膊:"你干什么?这是玩命的事,又不是咱们闯的祸,别管这闲事!"

    刘思佳一怔,也对,出这个风头干什么,把脚步又收住了。他想看看解净是什么态度,她是副队长、共产党员、平时小嘴叭叭的,这时候该怎么办?但解净已不在身边。这时有人惊叫一声,他一回头,吓呆了,一个矫小的身影向起火的卡车扑去,正是解净。她往前扑了一下,没有冲上去,又被大火推了回来。她飞快撕下上衣,抽打着车头上的火焰,跳上踏板钻进驾驶楼子。

    刘思佳在这一刹那间别提有多后悔了,他咒骂自己是混蛋,千不该万不该,有这么多大小伙子,不该让解净去开车,她是二把刀,说不定把命搭上还得误了大事!

    不知是由于惊吓,还是紧张,何顺抓着刘思佳胳膊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刘思佳猛一使劲推开了何顺。

    "思佳,你……"

    刘思佳恶狠狠地骂他一句:"你是个真正的混蛋!"

    然后迎着汽车跑过去。

    解净已起动了马达,刘思佳发疯似地大叫:"慢点,慢点!千万别开快车,一颠就爆炸!"

    汽车已经开动了,他纵身跳上了踏板,伸进一只手把住了舵轮,嘴里还叫喊着:"别慌,沉住气,越稳越好,千万不能颠,哎——对!稳,稳,往右打舵轮,再打一点,出了大门口就好办了,往回打一点……"

    解净开着燃烧的汽车徐徐地离开了油库大院,人们发出了一阵阵惊呼,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刘思佳的后背起火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甚至不感到疼。他一边看着前面,不断提醒着解净,一边用右手协助解净掌握着方向盘。像一座火焰山一样喷吐着烈焰的汽车,缓缓地开出了油库的大门口。刘思佳知道油库爆炸的危险减少一点了,可是汽车爆炸的危险性增大了,车一上公路就应该加大油门快跑,开到个清静的地方就快下车。他忽然觉得后背火辣辣地疼,一回头才发现自己的身后背着一团火,他脱下衣服扔掉,对解净说:

    "把轮子让给我,你快下车!"

    "别管我,你快跳下去!"

    灼热的跳动的烈焰把解净的脸映得通红,显得分外秀丽而豪迈,令人神往。刘思佳只扫了一眼,就永远不会再忘记解净这时候的神色了,他真不愿意把眼睛从这张脸上移开,他感到自己了解她了,这是个思想丰富,性格坚强,有智慧又有胆气的姑娘。于是他粗鲁地挤进驾驶楼子,从解净手里夺过方向盘。

    "快下车,我要加速了!"

    "你下去,我来开。"

    "这不是你的事,何必再饶上一个!"

    刘思佳从座位上弓起腰,用凶猛的出奇的力气踹开了另一个车门,腾出一只手硬把解净推到门边,喊了一声:"快往下跳!"用力一推,解净"哎呀"一声摔到路边上。

    听到解净摔到车下的叫声,刘思佳心里一紧,不知为什么他的眼泪突然涌出来了。他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流过这种咸水了,好在这个时候没有人看得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她真是一个好姑娘,太好了!可惜自己不配,她也看不上自己。刘思佳发狠般地一踏油门加快了车速。

    司机楼子变成了一个火罐,身后的铁板被烈火烧红了,后窗上的玻璃烧碎了。毕毕剥剥——油漆迸裂的声音越来越响。火舌从两边的窗口爬了进来,快烧上刘思佳的脸了。情况更危急了,也许一分钟之后,也许几秒钟之后汽车就要爆炸。

    路边有人大喊:"危险!司机快跳车,快跳车!"

    他想回头看看离开油库多远了,汽油桶爆炸对油库还有没有威胁,但是身后驮着一个大火球,挡住了视线。

    停车吧。不行,左边是小学,孩子们正上课,要烧着了教室一个也跑不了!真混蛋,怎么把学校盖在了油库旁边!再往前走一点……

    在这儿停车吧。不行,右边是百货商店……

    哎呀,这儿是五金电料行……

    嘿,这儿的大板楼刚盖好,门洞上还贴着个大字……

    "他妈的,今儿个算叫我赶上了!"刘思佳汗流不止,两眼圆睁。他一踩油门加快车速,把喇叭按得像救火笛,汽车如同载着一座喷浆的火山,轰轰隆隆,呼啸向前,他放弃了沿途停车的可能,前面不远向左拐弯有个水坑,到那儿再说吧。

    "司机,快下来,快下来!"路边的好心人还在大声叫嚷。

    一百米,二百米,三百米,他不减速就拐了一个九十度的死弯,看见水坑了,他想减速,可是车的制动软管被烧断了,刹车失灵。这可糟了,但决不能再错过这个水坑,过去水坑前面就是大片的居民区。刘思佳打开车门,站在踏板上,身上立刻被烈火包围了,他右手猛地向外一打舵轮,飞身跳下了汽车。他带着一身火焰摔到马路上,立刻在路面上滚了几下,身上的火被压灭了。

    失去控制的汽车摇摇晃晃,一头扎进水坑里。

    "轰!"一只汽油桶带着一团烈火飞起了三十多米高,然后又掉在了水坑里。

    "轰!轰轰!"汽油桶一个接一个地爆炸了。汽油浮在水面上,水面上着起了大火。方圆一百多米宽的大水坑,立刻变成了一片火海,烈火熊熊,黑烟滚滚。

    刘思佳躺在马路上,看到这场面吸了一口冷气:"嘿,多亏了这个大水坑!"

    他突然想起了解净,不知她摔得怎么样,就翻身站起来,腿有点痛,一下子没有站稳,差点又没摔倒。可他心里有数,骨头没有摔断,就一瘸一拐地往回跑。他心里焦急,自己是个小伙子,有准备地跳车还摔成这样,解净是个姑娘还不知摔得怎么样呢!

    刘思佳往回跑了没多远,迎面来了一群人,有油库的领导,学校、商店里负责搞宣传的干部,也许还有大板楼居民委员会主任和热心的群众,立刻热情地把刘思佳围住了,他们由衷地敬佩他,感激他,要不是他挺身而出,真不可想象会发生什么样的灾祸。他们向刘思佳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像冰雹一样倾泻到他的头上:

    "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我们要好好感谢你,要到你们单位去,找你们领导,好好表扬你。"

    "我们要给你发奖金!"

    "你真是活雷锋,你平时一定也是先进工作者。"

    "刚才你是怎么想的?"

    ……

    这些问题一下子把刘思佳打懵了,他沉了一会儿,突然暴怒了:"玩去,玩去!都给我躲开!"

    他用手扒开人群冲出去,向前跑了几步又停住脚,回过头来大声说:"你们呀,嘿!咱们倒霉就倒在你们这些人身上了,冲你们这样,以后也不能办好事!"

    他说完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去。

    这群好心的同志被他骂怔了,猜不透他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刚才受惊吓神经不正常了。

    马路上不断地有人向刘思佳打招呼,向他投来钦佩的眼光。他谁也不答理,拼命地往前跑。看热闹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也跟在他后面跑,想看个究竟。他的同胞中闲人很多,爱看热闹的也不少,一会工夫在他身后又跟了一大帮人。

    解净也惦记他,正瘸着腿艰难地往这边走。刘思佳迎上去:"解净,你怎么样?"

    解净脸色煞白,额头挂满汗珠,淡淡一笑:"我不要紧,你哪?"

    "没事!快走,后边有一群'白吃饱',被他们缠住就坏了。"刘思佳向解净投去忧郁而炽热的一瞥,向自己的汽车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