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发现——生活的隐踪 四 利害纠葛

    丁辉很快就把林淑妹的上诉材料整理好了,他很想搞出点眉目,使田副主任高兴些。但是,事情却使他失望,林淑妹所谓的“证明”,只是有个人在出事的当夜,看见别人在用她丈夫的车,可是,她也说,这个人并不认识车上的那两个人。因此,这个证明就显得十分无力,事隔十多年,人们无法开展工作去证实贾铁柱是蒙受冤屈的。不过,因为过失杀人,即使两条人命,判死刑也未免有些重。但他后来又了解到,被害者是一对情人,贾铁柱酒后开车,出事后逃之夭夭,情节恶劣,这样也就比较合乎情理了。田副主任怎么去管这件事昵?丁辉这样想着就送走了材料。不久,田副主任来电话查问那个证人的情况,他一时答复不上。只得再去调查,可是林淑妹已经给送回家了。她原来在市里工作,丈夫服刑后就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娘家——海边的一座小镇,当一名烧窑工。

    丁辉一向对田副主任的指示分外重视,他知道田副主任亲自下指示,意味着接受指示的人得亲自承办。正因为这样,尽管周大文案件和倒霉的谢祥生的调查工件已搅得他头昏脑胀,忙得不可开交,但是,他还是乘坐一辆吉普去了一趟。林淑妹的家比他想象中的要稍微好一些。当他走进她家两间小平房时,林淑妹就红了眼圈。孩子刚巧都不在,她就向丁辉比较详细地说了她的苦衷。孩子们都大了,老大已经三十岁,可是因为父亲是死刑犯,弄得至今还没成亲;三个孩子都谈过恋爱,然而结局都一样,每个未来的儿媳,都在儿子吐露了父亲的真情后变了心。现在,孩子们为了怕妈妈难过,也为了赌气,个个都不谈了。林淑妹讲到这里,泪水汪汪地叹息说:“我受一辈子罪,还要看着孩子们受着连累,怎么吞得下这口冤屈呀!”说着,嘴角抽动着,呜咽得很厉害。

    丁辉一直在安慰她,临走时问了问证人的情况。当他返回市公安局对面的医院找到证人时,已相当疲惫了。

    在病房里,他站在一个病人床前。这个病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红光满面,满头白发,身子骨还很硬朗。但就是患有脑血栓和心脏病,随时有生命危险。此刻,病人正躺在阳光明媚的窗前病床上,看着一本电影画报。见到来访者就欠身坐了起来。

    丁辉微笑地自我介绍:“我是公安局的,你是万家顺同志吧!”他把证件递给老人。

    “是我啊,我是万家顾。”老人和蔼地说着,眼睛里有一种迷惑的神情,“您找我有事?”

    “啊,万家顺同志,我是为林淑妹上访的事找您的。”丁辉接着说。

    万家顺脸上显出了一种复杂而兴奋的神色:“哦,她上访了?”

    丁辉点点头:“她说贾铁柱的案子是件冤案,您可以证明一些情况。”

    万家顺默默地望着远处,若自所思地皱着眉头。

    “老万同志,您能不能跟我讲一讲您所了解的详细情况?贾铁柱出事的那天夜里,您在什么情况下看见别人开过他的车?还有那人的相貌,您还记得些什么特征?另外,悠为什么乐意为她作证?这样,我们了解清楚了,才能尽性地把事情调查核实清楚。”说到这儿,丁辉突然想到,如果贾铁柱的案件时间没有错的活,那么经办人的上级准是刘局长。

    老人没有吭声,刚才还是个情绪正常的人,现在忽然成了木呆呆的样子。

    “老万同志,您说呢?”丁辉诧异地看着他,这样催问了一句。

    万家顺缓缓地转过脸来,看着丁辉,目光比刚才冷淡得多,摇摇头说:“我病了!心脏不好。出了几次危险了。过去的事情也记不清楚了,谁爱上告谁去告,一点也不关我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贾铁柱的事你去找别人吧,我实在没法满足你。”他不自然地冲对方笑了笑,“哦,我有点不舒服。”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丁辉毫无思想准备,碰了个大钉子,着实恼火,心里狠狠地咒骂了一句:“真没见过这样缺德的老家伙!”

    万家顺躺在病床上,眼睛从眯缝的眼皮中间瞧见丁辉走开的身影,心脏突突地颤抖不停。

    万家顺清楚地记得,十四年前的一天,他接到母亲病危的电报,马上收拾行李,准备返回家多黑龙江大兴安岭。他的住处附近有个小站叫二十里堡,往南二十里就是城里的火车站了。他急着要去城里赶快车,就跑到二十里堡想措个便车。这里是个货运站,来往的卡车很多,司机经常在这儿吃顿饭,喝喝酒或是聊天消磨等货赁的时间。万家顺在土产公司当业务处主任,认识相当多的司机。

    当时正是午夜一点钟,时间太晚了。他转了一圈,竟连一个熟人都没有撞见。正在焦急的当口,他突然看见了贾铁柱的那辆方头白色大卡车,连忙喜出望外跑过去,细一看,果然不错,上面漆着“汽运一场”的字样。这种进口车在老贾单位里只有一辆,是意外抢到手的过路货。这辆车性能好,驾驶室设备舒适,老贾为能开这辆车而沾沾自喜。万家顺转身到驾驶室旁往上一看,却没有看见老贾,有两个陌生人坐在驶室的黑影里,靠近他这边的人趴在车窗上,脑袋支在手上,烟头的红光一亮一亮地照着他的脸。此人中年,长方脸,细长的眼睛,眼泡挺明显。右眼下方有一颗黑痣,左脸腮上有一片暗红色的伤疤。在他身旁的阴里,有另外一个人伏在方向盘上,长相看不清楚。

    万家顺当时犹豫起来,他想,车不是老贾开来的就不好说。不过他又想,这车是老贾的,驾驶室里的人自然和老贾相熟,如果没有别的办法,上去说说也未尝不可,自己和老贾是深交嘛!他们还能不给点面子?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他正想去说,忽然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水产公司的一个熟人,他是来取货的,车正好要进城,万家顺就搭他的车走了。

    没有想到万家顺这一趟回家,一去就去了许多年,因为他的单位里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烈火把他也烧上了,说他有历史问题,押送还多。其实,也无所谓押送,因为他还未返回,只是单位里来了几个人把他的家属送到林场,告诉他以后用不着回城了。

    到了一九七四年,也就是差不当十年以后,他才被允许回单位联系落实政策的问题。

    有一天,他在一间简陋的饭馆里吃饭,一个要饭的妇女向他伸手,他们的视线一接触,万家顺立刻怔住了。

    “你……你好象是……”万家顺终于记起来了,“你是老贾家的大嫂子吧?”

    林淑妹凄楚地点点头,声音沙哑,颤抖地说:“我已经记不起你了。”

    “我是万家顺,土产公司的!有一次老贾用车帮我搬家嘛,事后还在我家吃过一顿海螺,你也来了,忘记了吗?”

    “哦……你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

    万家顺马上给她让了座,买了饭,问她的遭遇。这时,他才知道贾铁柱出了事,早已不在人间了。林淑妹因为孩子生病,家境困难,回城来讨救济金,结果两方的单位都不管,盘缠也用光了,只得乞讨度日,万家顺要送她回住处,她说,小饭馆的后屋檐就是她的住处,万家顺感伤不已,把自己仅有的钱分了一半给她,还和她详细谈了半天。

    就在这时,奇事来了,他了解到贾铁柱出事那天刚好是他在货车站找车的那天。林淑妹说,公安机关和老贾本人都说当夜是他一个人开车出去的,返回途中在货车始停了一下,在那个饭铺里喝了酒,然后又返回汽车场的,路上在大桥附近的交叉路口压死了两个人。

    万家顺越听越犯疑,明明是两个陌生人在他的车里,而且,当他乘车时,也明明看到那两个人把老贾的车开走了。难道那一夜老贾的车被使用了两次不成?可是,老贾怎么对这件事全不知道呢?

    万家顺把这些疑问说给林淑妹听,她当时怔了好半天,精神受了很大的震动。她回忆说,她丈夫丝毫不知道还有人用过他的车。而且,当夜他喝醉了,把车开到车场后,连鞋也没有脱,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直到第二天一清早,还是公安人员把他从床上叫起来的。当对,他还恍恍惚惚,神志不大清楚。

    万家顺忽然想起有这种可能:别人开他的车压死了人,又把车归还原处,他在毫不知情中也就认为自己压死了人。林淑抹也突然醒悟,她丈夫是被人嫁祸坑害了的。当即就到法院申诉,万家顺也去提供情况。

    没想到,事情却弄得很糟糕,开始有位热心的法院干部积极为这桩案子工作,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却不见了。万家顺自己本来挺有希望落实政策的事也夭折了,又说是翻案分子被弄回原籍,作证的事也就此中断。

    这几年,万家顺的生活中不祥之兆接踵而至,总有人在暗地里捣他的鬼。他一直弄不明白,仿佛得罪了什么有权势的人似的。有一次他偶然看到一本名叫《报复》的外国小说,书中的情节使他受到启发而恍然大悟,不觉心怦怦跳个不止。他想,假如事情真的如自己推测的那样,那么,那两个嫁祸于人的真正罪犯,对林淑妹的上访能无动于衷吗?而对他,对这个冤案的唯一见证人能不怀恨在心吗?他想到这里,脊背上直冒冷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自己还是一个漂泊流落的人呵!说不定那两个神秘的人神通广大呢!生活里一件件折磨他的事情很可能都是一种警告,一种暗示,要他守口如瓶,要他知趣,要他好自为之,少找麻烦……。

    万家顺心在颤抖,从那时起就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包袱,象一只被按在猫瓜下的小鼠,随时都可能被吞噬掉。有时候,他被旷日持久的恐怖折磨得很想立刻结策自己的生命;有时候,又安慰自己,那两个逍遥法外的罪犯全是出于自己的胡思乱想,何必把不着边际的推测当作事实来吓唬自己、折磨自己呢?他又感到自己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甚至他还有过这种想法,就算那两个家伙压死人吧,他们可能一天到晚怀着在逃犯的心情,是个纯粹的精神虚弱者,自己有什么理由怕他们?再说,他们怎么可能知道自己为法院作证的情况呢?这样想来心情又轻松了。

    就这祥,象白天黑夜,象刮风下雨,交替交他的情绪伴随着他熬年度月过日子。幸好,他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心里有事不露出来,对家庭还没有形成可悲的影响。

    现在,他被平反了,工作也恢复了,正住院疗养,心情很好,常挂念的事情只是家属还没有搬回来。

    但是,好几天以前的一个傍晚,他在楼下果树园的小亭子里接待了两位采访的不速之客。一个是没有笑脸,衣着随便的老头子,另一个有点面熟,但记不起在那儿见过。老头子自称是接触过贾铁柱案子的工作人员,向他了解关于那“两个人”的情况。万家顺当时毫无思想准备,再加上老头子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量,追使他来不及考虑更多的利害关系,就在老头的问答中,把他所知道的,所想到的事情一古脑儿倾倒出来。

    当那个老头向他告辞时,他问起老头的姓名、单位。老头答非所问地说:“你知道的情况非常重要,所以还要多留点神呐,假如真有两个罪犯在打你的主意呢?……不过,你会得帮助的,只要你的嘴上先贴一张封条。”

    万家顺的头立刻“嗡”的一下,他再想问什么,可是,那两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都钻进了他的脑子,折磨着他。这两个人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不肯吐露姓名?那个老头手说的话又象是叮嘱,又象是威胁,究竟是什么意恩?再有,他身后那个一直没有说话,象是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的人,很面熟,很面熟哇!仿佛在哪儿见过一面,可是无论如何又想不来这个人是谁。

    现在,又来了一个高头大马的人,也来问这件事,说是公安局的,但是对那天的事情全不知道。林淑妹啊,林淑妹!万家顺心里这样叹道,你这个可怜的寡妇身边,到底都围着一些什么人呢?吉凶未卜,他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不管怎样,万家顺的主意打定了,他不再充当证人了,他虽然有些内疚,但是也问心无愧,即使他万家顺再能发挥多大的作用,结果不也是一样,死了的人是不能复活的。

    老病夫这样下了决心,不光今天对丁辉拒绝,今后就是马辉、刘辉来他也再不讲什么了。甚至他要努力摆脱关于贾铁柱这个名字的一切思绪,否则,他这个多病的身体是经不住折磨的。他虽然想是这样想的,但是眼前净晃动着丁辉那个窘相的面孔,心里不免又是一阵莫明其妙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