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雄”戴碧蓉的不老传奇

　　相关连环画阅读：《小英雄戴碧蓉》（上海人民出版社1971年）

　　戴碧蓉，现任湖南省株洲市残疾人联合会副理事长，湖南省残疾人联合会肢残协会副主席。1968年9月14日，11岁的戴碧蓉在火车车轮下救出3名小孩，自己却永远失去了左臂左腿，造成终生残疾。戴碧蓉舍己救人的感人事迹被编入学生课本传遍全国，被誉为“欧阳海式的小英雄”，她受邀参加了建国20周年国庆庆典，受到毛主席、周总理等领导人接见，获得全国“自强模范”等荣誉称号。
　　
　　41年后的今天，记者专程采访当年参与抢救戴碧蓉的医务人员，戴碧蓉的同学，以及戴碧蓉本人，她们亲口讲述了戴碧蓉成名前后不为人知的幕后故事——
　　
　　戴碧蓉身上流着我的血
　　
　　麦松乐（75岁，原株洲铁路医院退休职工）
　　
　　我原来是株洲铁路医院手术室的护士，1968年9月14日那天正好是我当班。大概中午1点多的时候，大家都下班了，剩下我一个人在手术室值班，突然只听见外面有人急促地连喊：“快、快！来伤员了！”跑来一群人，用一副门板抬来只有一只手和一只脚的“半边”小女孩，门板上还放着断脱的一只手和一条腿。小女孩个子好小，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后来才知道她有11岁。整个人血肉模糊，好惨的，是我当护士那么多年见过最惨的一个病人。
　　
　　当时我们医院条件差，手术室没装电话，我就叫住院部的护士：快打电话，喊医生来！
　　
　　简单问抬来的人小女孩的情况，有人七嘴八舌介绍。从他们介绍中，大致了解到，小女孩叫戴碧蓉，为救三名在铁路边玩耍的小孩，自己被火车轧掉了一边。
　　
　　这时候，躺在门板上的戴碧蓉还有知觉，在那喊：我要水，我要喝水。我端来水杯，她伸手就喝。她失水过多，这样喝水不行。我赶紧抢过水杯不让她喝，用棉签蘸些水，润湿她嘴唇。
　　
　　我给她吊上水，一量血压，很低。这时，陆续回来了三个医生、一个护士，手术室一共5名医务人员。麻醉师说，现在还不能动手术，要输血。

　　(社会各界到病房看望受伤的戴碧蓉)

　　我们医院是铁路职工医院，没有冰箱，没有血库。平时将献血者的血型、姓名、住址登记在册，一旦来病人需要输血的话，后勤部门人员要临时骑上单车，按图索骥上街去登门采集新鲜血液。
　　
　　采集的血还没来。门板上的戴碧蓉血压下降，不晓得喊要水了，休克了，生命垂危！
　　
　　“我是O型，抽我的血应急吧！”我不晓得胆子怎么这么大，伸出胳膊就抽了200CC根本来不及配型，就直接挂了上去。后来戴碧蓉的血验出来了，是A型。我们都是学医的，也知道哪怕是同血型的，输血前也一定要做配型实验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想想，我当时的举动真是太冒险了，但是话说回来，当时的时刻，没有血输进去，哪里还有后来的小英雄，哪里还有现在的戴碧蓉哦。
　　
　　我的血输完后，另一位护士刘大姐也抽了200CC挂了上去。这时，后勤人员骑单车采集找了A型血，接上去了。第三、四个人的血来了，慢慢地，戴碧蓉的血压有了。医生对我们俩护士说，关键是你们起大作用了，要不然手术都不要做了。30多年后，戴碧蓉带着记者来采访，通过医院第一次寻找到了我。她才知道自己身上有我的O型血。她说：“难怪，我觉得你亲切。”
　　
　　我们手术室人手少，我抽了血之后，针口还在滴血，来不及摁住，就要继续忙着为手术抢救做准备。看我们跑进跑出，有人就说，能不能把她断掉的的脚、手接上去？我一看，上面都是煤渣，估计是不行了。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由人护着来了，有人说，这是戴碧蓉的父亲。中年男人一把扯着我说：“护士，我请你帮我个忙。我暂时在办‘学习班’，家里有好几个孩子，老婆在搞装卸，小孩还小。戴碧蓉这个孩子能救就救，救不活就算了。我谢谢你们！——她一个女孩子，救活了她以后一辈子可怎么办？”
　　
　　“我们医护人员绝对不放弃。我们的血都输进去了，她毕竟是一条命。”
　　
　　“我谢谢你们！哎，护士，我最后讲一句话，请你帮忙和我单位领导说一下，帮我要两块木板吧。”
　　
　　“要木板干什么？”
　　
　　“我想替戴碧蓉做个箱子。”
　　
　　“……你自己讲吧，这个我不能帮你。”
　　
　　“我不能讲，我现在在‘学习班’，不能向单位提要求的。”
　　
　　……
　　
　　不一会，陪来的人把戴碧蓉的父亲带走了。
　　
　　手术大概一个多钟头做完了——只能是残肢离断。截肢的时候胳膊下还留了一截，准备以后接假肢，为她今后的生活着想，当时留得长一些。后来不行，又做了两次手术，最后只得关节离断。
　　
　　送到病房好几天，由于疼痛，戴碧蓉情绪不稳定，异常烦躁，给她喂药喂水，她伸手就打翻在地。为了防止她摔下床，医院在病床边专门做了防护栏杆。
　　
　　手术室没手术时，我就抽空到病房看看她，带些稀饭等东西给她吃，陪她说说话。她问我姓什么。我说姓麦，英雄麦贤得的麦。一边给她讲草原英雄小姐妹、水兵英雄麦贤得的故事，以英雄的故事安慰她、开导她。多少年后，戴碧蓉自己和我讲，当时抢救她的医护人员的姓名她都不知道，她只记得我，因为我姓麦，和英雄麦贤得是同一个姓。
　　
　　没过几天，我们医院被军管了，解放军接管了医院。一天，一名解放军战士到每个病房转悠，正好碰见我在病房给戴碧蓉讲故事，就问：她什么情况？
　　
　　我就说：“救了三个小孩，自己被火车头的风卷进去轧了一边。”
　　
　　“救了三个小孩？！那不得了啊。她家里人呢？”
　　
　　“听说她父亲在办‘学习班’，来过一次。家里小孩多……”
　　
　　解放军战士掏出小本，问戴碧蓉叫什么，哪个学校，几年纪，父亲叫什么，等等，一一记录下来。
　　
　　没过几天，学校就敲锣打鼓，打着“向小英雄戴碧蓉学习”的横幅来到医院。马上她父亲单位也派人来了，家里小姐妹也来了。
　　
　　戴碧蓉成了社会各界争相学习的小英雄！看来是解放军战士的调查反映起了大作用。
　　
　　当时我们没想到戴碧蓉日后会成为小英雄，我们医护只是把她当成一名普通病人看待。当初参与抢救的也不只是我一个人，而是医务人员这个集体。戴碧蓉现在能用残缺的身体回报社会，我们真是高兴！
　　
　　我们背着小英雄去上学
　　
　　黄秋莲（52岁，戴碧蓉当年的同班同学）
　　
　　我与戴碧蓉同年同月生，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一个班，没分开过。戴碧蓉伤愈回到学校后，在班主任刘浦安老师组织下，我们班成立帮扶组，轮流背戴碧蓉上学。帮扶组12个人，分成3个小组，每个小组4个人，每组每周背两天，风雨无阻。我们这12个人都是老师挑选出来的，在班上学习好、个子高、比较泼辣的。那是一个学英雄的年代，能被选中去背小英雄戴碧蓉上学，我们都感到好荣耀。我们一般早上7点左右到戴碧蓉家里，帮她梳头、整理书包，然后背着她去上学，在学校还要负责她上厕所。我们不是寄宿生，中午还得背她回家吃中饭，下午继续把她从家里背到学校。
　　
　　那时从戴碧蓉家到学校有半小小时左右的路程，我们4个同学一个专门负责背书包，背几个人的书包。另外三个背戴碧蓉上下学，轮流换。遇到下雨天还要分出一人专门负责撑伞。戴碧蓉只剩下一只手和一只脚，背起来不好掌握身体的平衡，要斜着背，一般的人还背不了。当时我们年纪也不大，背起来不轻松，路上一趟一般要换三、四次。而且我们有个特点，去的时候快些，回来的时候慢些。因为去的时候刚吃了饭，有劲。回来的时候肚子饿了，都没了力气。但是我们从不叫苦不叫累，只觉得背英雄上学，光荣。
　　
　　戴碧蓉非常重感情，毕业后多次召集我们同学聚会。有次同学聚会时，她给我们当年背她上学的12位同学每人送了一条白金项链。她是一直都没有忘记我们。

(同学们背着小英雄去上学)　　

　　要生存，就要奋斗
　　
　　戴碧蓉（52岁，湖南省株洲市残疾人联合会副理事长）
　　
　　“我不是还有一只手和脚吗？”这是我致残躺在病床上从昏迷中醒过来，睁眼第一眼看到父母红肿的眼睛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不断有人到医院来看我，喊着“向小英雄学习”的口号，还送给我毛主席像章，那是珍贵的礼物。二姐说我，“人家送你礼物，你怎么用一只手接啊？”她没把我当残疾人看。但我觉得委屈，我只有一只手啊。
　　
　　人的选择是短暂的，也许只几秒钟；困难是永恒的，也许是一辈子。
　　
　　刚出院，父母要上班，两个姐姐上学，小弟不懂事，我连上个厕所、拿个杯子喝口水都没有办法。怎么拧毛巾？怎么把牙膏弄到牙刷上去？怎么学会一条腿蹦着走路？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开始挑战自己。当时就有一个念头，英雄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只要不给家庭、社会添困难，就是贡献！
　　
　　出院后为方便我上学，单位把我们家搬到离学校近的地方，我蹦着完成小学最后两年的学业。到了中学，家离学校远了，不可能再蹦着上学，班上12个同学组成学雷锋小组，轮流背着我上学，我的中学时代是在同学们的背上走过来的。
　　
　　我也渴望自己像其他女孩一样，有一根乌黑的长辫子。一只手怎么织？白天不好意思练，晚上当家里人都睡了，坐起来自己把头发弄散，再练习织辫子。第二天早上我姐姐看到我一头散乱的头发经常诧异地问我，“睡觉的时候头发还好好的，怎么一晚上就弄得像个疯子？”我骗她们说“头痒。”冬天手冷，把手放进被窝暖一下再练，热天经常准备一条毛巾在枕边擦汗。练了七年，学会了不同季节变换发型，冬天披着，夏天盘起，春秋留长长的“马尾巴”。
　　
　　没有刻意去想成为英雄，一个本能的举动却让我成为了英雄。当时报道我事迹时候，过于拔高，总是写些与我年龄不相符的语言，有点搞笑。但是人们心里，英雄就是这样子。包括早日常生活中，行为举止都要注意。还不能向别人提任何条件，不能说：口渴，想睡觉，我不想和你们交流。不能随意打手势，以免给人骄横的感觉。所以我感到成为英雄后很累、很苦。
　　
　　我记得伤好了后，1970年在广州开会，住地房间门口来了三个孩子，你推我我推你，嘴里不停地说“你去、你去”。最后其中一个小孩蹭到我床前，大人一样地说：戴碧蓉，我们问你一个问题。
　　
　　我说，什么问题啊？
　　
　　他问：我们读的课文里，说你当时救人的时候，脑子里立刻想到毛主席的教导，欧阳海的教导，有吗？
　　
　　我回答说，这是文学创作。但是毛主席的教导早就在我们心里。
　　
　　“是的吧，我就知道她没想到！”三个小孩一阵轰笑着跑开了。
　　
　　1969年9月21日，学校通知我作为湖南观礼代表团一员赴北京参加国庆20周年观礼，心里欣喜如狂，从那天起，就掰着手指头数日子。9月26日，在株洲市民的欢送下出发。9月28日到北京，住在一家宾馆二楼，不与代表团住一块。虽然没住过宾馆，宾馆条件也挺好，水果又大又好吃，但是安排与陌生人住一起，心里还是有想法。9月30日，有解放军通知我们，“带上行李，搬家。”于是我们被带到到新华门前，有解放军战士欢迎，说“你们是最幸福的，到中南海住在毛主席身边。”才知道到了中南海！
　　
　　进门正面有“为人民服务”几个字，背面写的是“艰苦朴素”。进去后就像进公园一样，地面特干净。邓颖超、康克清等大姐欢迎我们。中南海住的地方与我们先前住的宾馆太不同了。宾馆是一人一个床，中南海是睡通铺，几块木版上铺上薄被褥。解放军战士可能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对我们说，“你们的床是周总理和我们一起铺的，保温瓶里的水是周总理和我们一起打的哩。”我们崇拜周总理，他那么大的官，还做这么小的事情！我年龄最小，伤情最重，工人的女儿，能住在中南海，毛主席身边，是最幸福的！
　　
　　幸福是一种感觉。要站在两个角度看待，从精神上看是最幸福的，从物质上看是贫乏的。平和看待，自己是不幸中的万幸之人。
　　
　　参加国庆20周年观礼，住在中南海，出席周总理主持的国宴，在天安门见到毛主席，观看国庆大典，这是我此后几十年来人生的最大动力。回来后不断到企业、学校、部队巡回报告，在主席台上做报告，接受掌声、鲜花，全场呼喊“向小英雄学习”，回到家里感觉反差特别大。坐在主席台上是一下子，回到家里的时间长得多。只要一接到社会活动任务，我就很紧张。父亲告诫我说：你要知道自己是谁，头脑要清醒。你在外面就是小英雄，回到家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小女孩，要学会怎么面对残疾与生活的磨难。

　　
　　(戴碧蓉等人与周总理合影　前排右二为戴碧蓉)

　　说实在的，我不想接受采访，更多时感觉采访是在揭自己的伤疤。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人生真是充满了磨难——
　　
　　1983年我历经艰难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因先天性心脏病而夭折；
　　
　　1989年第二个儿子先天性心脏病做手术；
　　
　　1994年父亲因车祸去世；
　　
　　1997年我40岁那年，患上了癌症。
　　
　　患癌症的时候，我到医院做切片检查，医生问，你家属来了吗？我就对医生说：“是早期还是晚期，请你把结果告诉我，我好有时间留个遗嘱，不至于死得冤。”医生和来看病的人都非常惊讶，没想到我这么直白地说。医生就告诉我，宫颈癌中期，要住院治疗。
　　
　　我母亲和姐姐一听诊断结果就哭了，“从小你就病怏怏，6岁才学会走路，11岁致残，40岁癌症，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我姐姐要我把辫子剪掉，因为做化疗头发会掉光。我不肯，我说“不剪！哪怕死，也要漂漂亮亮的。”悲悲切切是死，高高兴兴也是死，要坦然面对。
　　
　　在病房我每天抹着口红，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来看望我的人根本看不出我是绝症患者。很多陌生人来看我，见面就痛哭，“我们愿意用生命的每一分钟换你的生命。”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周六，五个孩子用竹杆打着红领巾，拿着鸡蛋、水果等一些土特产，来到病房说：“我们爸妈要我们代表他们来看你。”我的内心真的很感动，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这么多人安慰我、鼓励我，人们没有忘记我啊！人生就是这样，有失必有得。
　　
　　后来我二姐多次做手术，我说我愿意所有的灾难降临到我身上，我愿意你们都过得好，我身上有抗灾难的能力。
　　
　　我致残后，父亲教导我：一、只讲奉献，不讲索取。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三、不要做昙花一现的人。昙花的昙字上世纪60年代我还没见过，对这句话没理解。父亲就解释，昙花是很美的花，但是容易凋谢。所以你不要像昙花，要走好自己的每一步。
　　
　　当初奋不顾身地救人，本身不是为了做英雄而做的选择，是凭良知做的，没想到过要得到什么。当时救人的时候正是文革期间，我没得到丰厚的奖金，没有被任何一级组织授予“小英雄”称号，没有高官厚禄。计较得失，会很痛苦。随后几十年，我怀着感恩的心，回报社会，开通“戴碧蓉热线”。我没财力，没能力去帮助别人，就用自己的一颗心去帮助别人。让人感觉到：残疾人都在努力，健全人为什么不努力？热线开通后，有时通宵不能睡，但很开心。觉得自己能和别人心与心沟通，能用点滴语言启发别人，为社会做了一点事。
　　
　　后来开了服装厂，起因在于在交流沟通中，我了解到很多人下岗了，没工作，特别是残疾人就业难，所以就注册了“戴碧蓉服装厂”。想让这衣服穿在孩子身上，以激励孩子。但是当时引起了非议，“英雄都下海了，挣钱了，”等等。我希望自己有钱，有钱能为社会做更多工作，为残疾人提供更多就业机会。我坚持把服装厂办下来，当时没有业务，厂房是租的，做事的残疾人吃住免费，开支很大、业务很少，市场经济是很无情的，两年我就亏了18万。
　　
　　上世纪90年代初，一位西欧记者来采访时不怀好意地问我，“你对国家在政治需要时把你搬出来，不需要的时候对你不闻不问，你怎么看？”我义正词严地告诉他，“作为国家公民，只有奉献的义务，没有索取的权力。”记者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说：“你真了不起！”
　　
　　人生就是这样，始终想得到，心里就不会平衡。始终想得到，就不会有付出。
　　
　　后记：采访结束后，我请戴碧蓉写下自己最想说的一句心里话留做纪念，戴碧蓉不假思索，提笔写下“要生存，就要奋斗。”
　　
　　这是戴碧蓉现在内心世界的真实感受，也是她的传奇人生带给我们的启迪与感动。（文/李支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