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代的小人书
幼儿时代,家里曾订阅了一份叫做《小朋友》的月刊,那是文革前的幼儿读物,上面有各种图画和故事,这本刊物提供了一个新的空间,让父母从被纠缠着讲故事的麻烦中解放出来,不必再去费脑汁编故事了。那时候,幼儿读物中的意识形态色彩也十分浓郁,让儿童很难真正去理解它们。例如《小朋友》上有一首儿歌或一个故事提到蒋介石的时候,把他形容为“吸血鬼”。对于孩子而言,这种把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妖魔化方式,会造成他对于历史认识的扭曲,往往要经过很长的时间,这样的扭曲才有可能纠正。有的人则终生都保持了歪曲的历史想象。
不过,《小朋友》上还是提供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其中有一个系列漫画叫《小豆豆的故事》特别让人入迷,每期都有,那个“小豆豆”的形象,有点像张乐平笔下的三毛,但穿着却优雅多了。此外,封底的那些色彩鲜艳的儿童绘画,也让人爱不释手,因为那些绘画不仅吻合孩子看世界的感受,而且也与孩子自己的涂鸦相去不远。
上学后,文革已经开始,能够引起孩子兴趣的读物都因为有“封资修”的嫌疑而被清除了。《小朋友》也停办了。当时书店里能看到的书籍,除了各种政治和科普方面的读物外、主要是革命英雄的故事以及一些样板戏剧本,很少能找到适合儿童的读物。就连小学教科书也都被政治化了。我们刚入学时候的语文书,是一本大的红皮语录,稍后,虽然又有了语文书,但上面的内容也主要是毛主席语录、诗词和与阶级斗争有关的大批判文章。再后来才慢慢地有了一些歌颂英雄的通讯和简短的古文。
就那时连数学书中的应用题,也都充斥着政治内容,如:“解放前,贫农王大爷为了生活,借了地主刘剥皮3.7斗粮食,可地主的斗,是食人的口,每一斗粮食只有实际数量的2/3斗,请问,地主刘剥皮共克扣王大爷多少粮食?”诸如此类的东西充斥了我们的想象空间和智力空间。
不久后,一些供少年儿童阅读的“革命连环画”开始在书店发行,我购买了不少。其中大多是文化革命时期出现的革命英雄故事,这些英雄故事,充满了“豪壮”的牺牲场景,让人绝倒。
有一本似乎叫《十英雄故事》,写的是十位解放军烈士,因为道路坍方,而掉到了水中牺牲,但他们牺牲前,在水中手拿语录,勇往直前,他们在水中的喊的口号是:“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拥护我拥护,毛主席指示我照办,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还有写北京大兴县某村党支部书记王国福的连环画,表现王国福得不治之症后的“继续革命”的“豪情壮志”,他豪言是“拉革命车不松套,一直拉到共产主义”。
一本写山东栖霞某林场为抢救国家财产牺牲的女英雄沈秀芹的连环画更让人晕倒,这位英雄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因抢救国家财产而被火烧伤,在牺牲前,她躺在炕上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点亮我的小油灯,我要学习老三篇!”
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王杰,刘英俊、金训华、雷锋、欧阳海、刘文学、门合等英雄人物,也都是那个时期连环画的主角。这些英雄故事充满了说教和豪言壮语,却很少有引人入胜的故事和细节描写,因此,读起来很是乏味。但它们却一直是那一时期连环画和其他小人书的主体部分。
到了70年代初期,一些根据小说或者样板戏改编的连环画作品开始出现,逐渐改变了这种状况,像《海岛女民兵》、《渔岛怒潮》、《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之类的连环画,都有了情节和故事。但是,样板戏连环画的画面基本上是按照舞台剧的形式画的,人物表情动作均很夸张,显得虚假和做作,因此也不让人喜欢。而只有像《海岛女民兵》、《渔岛怒潮》这样的连环画才让人觉得有点看头了。它们也写“阶级斗争”,颂英雄人物,但却放置在一个日常的生活场景中。
再后来,根据苏联电影和俄苏革命作家的小说改编的连环画也出版了,《列宁在十月》、《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以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作品,都以漂亮的画面,自然、流畅的故事,让人喜欢。特别是高尔基的那几本书,从个人的眼睛观察人生,而不把人物当成意识形态的符号,这在当时的小人书中是难得的,它们也成为我阅读原作的桥梁。
与此同时,在当时的民间,文化革命前出版的老连环画也继续在孩子们中间流行,不仅《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之类的连环画并不难找到,就连一些老电影和小说编辑成的连环画故事也十分常见。
那时候,在贵阳的街头,到处都可以看到专门出租这些连环画的小店,里面挤满了小孩甚至一些成年人,具体价格我记不得了,反正几分钱就可以看好多本,比今天花上百元到什么高档电影院看电影要爽得多。按说,这样的旧连环画出租店与那个时代对“封资修”文化的批判格格不入,但似乎却没有受到太多的干预,想起来,这也有些匪夷所思。
适应着当时的政治需要,那一时期也出版了一些古代题材的小人书,如《西游记》中的《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与《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都在当时的儿童中流行一时。《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大约是在我8—;9岁的时候听到的最有趣的故事。说的是老好人东郭先生一天在路上碰到了一条被人追赶的狼,走投无路的狼可怜巴巴,花言巧语,打动了东郭先生的怜悯心,因此,东郭先生把它藏进了自己的书袋中,让狼躲过了猎手的追踪,不料,狼避过了危险,被放出来之后,却凶相毕露,反过来要拿东郭先生充饥,情急之下,东郭先生只好请人帮他评理,接连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认为东郭先生帮忙要帮到底,应该舍身饲狼,眼看就要被吃掉,一个村老汉却机警地把狼重新诱进入书袋中,把狼给打死了,东郭先生这才躲过了灾难。结末的教训是,决不能怜悯狼一样的恶人。
《三打白骨精》所包含的内容,也与此相似,不过,它更突出的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的“战斗精神”,以迎合那个强调阶级斗争“复杂性”时代的政治意识形态,而具有了“现实意义”。于是,在夺权狂潮过去之后的70年代初期,这些故事作为“古为今用”的产物,重新被变成了连环画。
虽然这些故事也是当时的阶级斗争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但是,与当时流行的假大空的英雄故事相比,类似的古典故事提供了一个让人“思接千载”的陌生空间,其中的绘画也很简洁漂亮,流畅的白描和生活化的画面,完全与那些木刻效果的夸张的工农兵形象不同,所以让人喜欢,尤其是《东郭先生和狼》的那张封面图画,我曾经临摹过多次。所以印象极深。
那时侯,类似的故事还有不少,记得课本上有一篇文章,提到了古希腊的伊索寓言中的农夫和蛇的故事,也讲的是相同的道理,说一个农夫见一条蛇冻僵了,很可怜它,就把它放到自己的胸前,在温暖中苏醒过来的蛇却狠狠地咬了农夫一口,让农夫因此丧命,农夫临死前才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千万不要怜悯那些表面可怜的人,它们可能反咬你一口。
当时十分流行的苏联故事片《列宁在1918》中,也有一个情节表达着同样的意思,讲的是高尔基去见列宁,试图为一个曾经帮助过布尔什维克、后来又被“契卡”所逮捕的人说情,列宁说,“他过去曾帮助过我们,现在却帮助我们的敌人”,接着,列宁就对高尔基说,“怜悯的眼泪蒙住了您的眼睛,使您辨不清是非,高尔基同志,快把你的怜悯丢掉吧!”
鲁迅那篇《论“费扼泼赖”应该缓行》的文章,因为提出了要“痛打落水狗”的口号,这也正中那个时候的政治意识形态的下怀。
这些反对宽恕和怜悯“恶人”的说教,不仅为当时“革命者”的“战斗豪情”提供了理论的支撑,而且也使得人变成铁石心肠,那时候的人似乎都缺少一点怜悯之情。经常可以在各种场合见到痛打“恶人”的情景,一个扒手被人抓住,通常要被打个半死,一个偷鸡贼在一群“义愤填膺”的人手中往往被打得瘫倒在地,似乎没有见到有警察来干涉。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老好人”逐渐成为恶名,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好人”被视为可耻的人,连小学生在自我总结中也经常检讨自己对“坏人坏事”不够铁腕,似乎越是凶狠无情,就越有“战斗性”,越得到别人的认可,在我的印象中,对于老实人的歧视,就始于那一个时期。
不过,看到今日张牙舞爪、追名逐利的各种读书人,我有时候想,如果还有人肯学学东郭先生的善良,学学东郭先生温良恭俭让,这个世界也许会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