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是停战 五

    战争在激烈地进行着。

    无名谷口外,方圆二、三里的区间,炸弹坑密密麻麻,一环套一环。大石碎了,卵石也碎了,黄土烧成红沙,人走在上面,就像踏在沙漠上,一陷多深。即使你特别留神,也不易在这块烤人脸的土地上,找见一根草刺儿。朝着大桥的山坡上,稀疏的落叶松林,也都被锋利的弹片,一棵棵地砍断了。山,秃了。通过桥下的一段川水,结不成冰,被炸弹坑挤得像一绺绺乱头发丝,曲曲弯弯,泛起绛紫色的泥沙,缓慢地流进清川江。

    这里,虽然是冬天,却给人一种热烘烘的夏天的感觉。晨光里,烧成炭的枕木,余火未尽,冒着辣滋滋的青烟,飘散着恶心的汽油味儿,又熏眼睛,又刺鼻子。只有在离开桥几箭远的河沿边上,才能看到薄薄的冰碴。

    战争,把冬天从无名川赶走了。

    早起,郭铁就一个人来到现场侦察。虽然昨天他已经派出两个排长领上几名老战士全面了解过情况了,而且抢修方案也初步定了,可是,他必须要实地观察,才好在整个布局的每个环节上下决心。当他反复地观察了大桥破坏情况之后,这才退闪桥旁,认认真真地盯视着刷在钢梁上的六个粉白大字:“打不烂,炸不断!”

    这六个大字,是全线反“绞杀战”斗争的战斗口号,中朝抢修部队的钢铁誓言。它动员着、鼓舞着中朝战士们在这条上千里长的铁路线上,日日夜夜地奋战着,跟世界上头号帝国主义美国的空军,争分夺秒。一个又一个的辉煌战果,铸成了这条“打不烂,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保证着军运,有力地支援着前线作战部队,痛歼敌人。

    在刷写这口号的时候,郭铁曾经对文化教员几次地唠叨过,说字写得太瘦,不艺术,不精神,不大,不这么着,不那么着,高兴得直挑刺儿。刷掉重写了好几遍。战士们也跟着连长直起哄。

    “大!大!再大点!那帮子飞贼们都是近视眼,你写小了他们看不清亮。”

    “咱们九连这六个大字,是对美帝国主义的反轰炸宣言哪!文教你把它们写得硬棒点!”

    “有咱们九连在,桥就烂不了,也断不了!”

    这句口号,虽说是刷写在大桥上了,可是郭铁把它吃到心里头,贯彻在行动中,也挂在口头上了。动员、谈话和早操晚点名,张口就是这六个大字。一集合,郭铁第一句话就是问战士们:

    “同志们!咱们九连的口号是什么?”

    “打不烂,炸不断!”

    全连呜嗷一声,精神着哩。紧接着是无名川周围千峰百岭清脆响亮的回音。他就是乐意听这个响动。山音未落,郭铁就指向群山对着战士们放声喊道:

    “同志们,你们听!咱们连这六个大字够多威风!山摇地动的。”

    在郭铁看来,这句口号是他们连的动员令,是向美帝国主义的挑战书。他随时都用这句口号号召部队,向着这个战斗目标,冲锋陷阵。

    目前,六个大字又分了家,它们是三个在上,三个在下。有的枕木垛飞了,有的桥墩子酥了,这不明明是断了、烂了吗?范佛里特硬是要把九连这根钢条给撧了。可是,在郭铁看来,所有这一切情景,只不过是战争中的一种暂时现象,是胜利途程中的一个小曲折而已。

    九连坚守这座大桥,快八十天了。故人为了扼杀京义、满浦两线在顺安、新安州和顺川、价川段形成的“三角”地区这个咽喉,在战术上妄图把南沸流江和北无名川两座大桥彻底切断。几十天来,敌机群不断地像伏天的苍蝇,滚成蛋地云集到无名川大桥上空来。九连在这里顶住了上百次的大轰炸,随炸随修。火车兴许在别的区间卡住,从来就没在无名川喘口气。郭铁坚信,九连二百名战士,个个是纯钢,无名川现场的战火再大,全连战士也会越炼越硬棒。他们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把炸断了的大桥一次次地再接成钢道,把炸坏了的墩子一次次地重铸成铁柱。一列列军车照样在无名川大桥上飞驶,一发发炮弹照样在前线敌群中开花,范佛里特的“空中战争”照样一次次地被粉碎。眼前,帝国主义的这点小小气焰,有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马戏团的小丑自己嘲笑自己罢了。

    想到这里,郭铁挺了挺胸,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你杜鲁门今天可以打烂这座桥,炸断我的六个字,可我明天就会把它们再接起来,你永远也休想炸断!而我们无产阶级要打碎的是整个旧世界;要把你们资产阶级连根拔掉,彻底打倒!看谁斗得过谁!”

    这时的郭铁,豪情满怀,热血沸腾,威不可挡。他锁不住内心的激动,竟情不自禁地昂首向天,真想大喊三声“打不烂,炸不断!”他也好像是听到了九连战士们的那种压倒一切的喊声,和震荡在百岭中的那种山摇地动的回响。

    眼下,郭铁盼的是指挥所的抢修命令。他仿佛是听到了开城前线我军的炮声、喊杀声、追歼敌人的脚步声。时间是历史的进程,对于中国人民、朝鲜人民、世界无产阶级,一分一秒都要争夺的呀,战斗不能有分秒的停歇!

    郭铁有点耐不住这“停战”的气氛了。因为无名川大桥抢修一停,新兴洞往北各个山洞里,火车又堵满了。各大站军用物资堆成小山包。光靠朝鲜乡亲们整夜抢运,给前线运上去一斤米面、一粒子弹,那要付出多少滴血汗!而且又哪能满足得了前线的急需!

    郭铁仿佛又看见了康实嫂顶着弹药箱背着孩子,向着他走来;仿佛又看见那位司机仰着那张刷白的脸,要对他说些什么似的,往日,在大桥抢修中牺牲了的同志,也一个个地站起,像是又在奋战着……。这一把把仇恨的火,又在郭铁的胸膛里烧起来了。

    郭铁的眼珠转了转,忽然决定:“我找师长摸摸底去!”

    一辆美式吉普车,冲破晨光,箭一般地顺清川江公路,自北向南飞驰而来。

    一个小战士,身背小马枪,也顺着峡谷的一条小路,迎着吉普车走上公路。那小战士边走边唱,活像只小鸟儿摇头展翅地满树林子唱。小战士走着走着,把小马枪摘下肩来,眯起一只眼睛,瞄着坡上的干树杈子,嘴里还“嘎——啾,嘎——啾”地学着枪子儿叫,他这是在练习打飞机哩。走着走着,猫腰拾起拳头大小的石头块儿,一块块地往江心里抛,他这是在练习投手榴弹哩。

    吱嘎,吉普车迎着小战士停下来。先是一位首长模样的人,随后是挎着驳壳枪的警卫员,跳出车门。还没等小战士认清来者是谁,那位首长抢先打招呼了。

    “九连那个小鬼,你干什么去呀?”

    小战士紧跑几步,上前急忙敬礼,站在路旁报告道:“报告首长!我是去现场找我们连长吃早饭的。”

    “呃?你们连长吃饭睡觉还得你管呐!”首长旁视现场一眼,说:“走!咱们一块儿去!”

    一路上,首长不断地问了小战士一些关于连长的情况。

    “自打我们连一撤出现场,他是见天起早来。”小战士说。“觉睡不好,饭吃不饱。光是咕嘟咕嘟地喝凉水……”

    “呃?喝凉水?”

    “是呀!”小战士说,“他说心里头热的慌。谁知道是啥子回事!……”

    “你们连长闹病咧?”

    “没有。”小战士咕噜着说,“一天不上现场,就真像病啦。我看呀,他这病必得首长给治!……”

    “呃?必得我治?有意思。你说说怎么个治法?”

    “只要首长说声:‘把队伍拉上去,抢!’他呀,就是有病也没病啦。”

    小战士毫无顾忌的几句话,把首长逗得哈哈大笑。接着首长问道:“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刘喜。”小战士答道。

    “噢,是不是欢欢喜喜的那个喜?”首长好像蛮有兴趣,又间:“什么地方人?”

    “四川。”

    “贫农?”

    “贫农。”

    “是不是党员?”

    “团员。”刘喜偷望一眼跟在首长身后的警卫员,觉得自己不是党员有点那个,便解释说:“我妈来信要我入党,我呀,先不入!”

    “呃?你先不入?为什么呀?”

    “还不够格呗!”刘喜有点心事似的,说:“我一提这个呀,我们连长就说,‘入党?那好嘛!可是,你呀,还得克服克服!’”

    “呃!……”

    “克服克服就克服克服!”刘喜鼓着嘴巴说。“反正要当个党员,就得像个党员样儿,不能马马虎虎的。”

    “喂呀!你这个刘喜,可真个是刘喜呀!”首长对这个小战士喜欢的不行,一面笑一面连连地说:“说得对!说得对!是不能马马虎虎的。可是,刘喜呀,你准备怎样争取做一个党员呢?说说看!”

    刘喜眨眨眼,一时答不出来。也好像是发觉自己有点冒失了,反而不自然起来。

    “我想下班里去考验考验,连长不让。他说:‘你连一根大撬棍都拿不动,还想下班?’我就不服!”刘喜终于说出心里话。

    “不愿意当通讯员?喂呀!这可得克服克服哩!”

    刘喜不搭话了。他知道,首长们都必定眼他说:“干革命,什么工作都一样嘛!”他辩论不了这个理儿。可是他始终觉得在战场上比试比试,才够个战士。

    首长认认真真地跟刘喜唠了一段路,有批评有启发地教育这个小战士。刘喜觉着心里头亮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