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烈火红桥 十三

    吃了枕木的苦头,郭铁长了见识。他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一不能光靠上级,二不能穷对付。九连要储备一批木料,要藏它一条回马枪,一旦敌人逼得紧的时候,便亮出这条枪来,置敌人于死地。他抓紧军运空隙的时机,通过朝鲜地方政府,把部队拉到二十里开外,钻了两天两夜大山,猛往手里抓枕木,下决心依靠自己,就地取材,把自己武装起来。

    为了保护朝鲜的山林,部队一进山,烟火全收了。战士们自觉地遵守着纪律,严格地约束着自己。但是,就在他们头顶上的峦层里,正在燃烧着熊熊大火,滚滚黑烟柱天。近来,敌机象疯狗一样,到处扫射,到处轰炸,到处放火。它们竟然把战火点到深山老峪里来了。入夜,甩眼望去,数十里烈焰飞腾,火龙翻滚,映照得满天红,满山红,满江红。朝鲜人民的自然财富,正在横遭破坏。

    战士们望着大火愤愤地说:“有朝一日把这些纵火犯抓到手,非把他们当作蜡烛点不可!”仇恨变成了力量,这一天工效非常之高。

    一天中午,四宝因病从现场上回来,小东淑就扑了上去,缠着四宝不放。回回是这样:四宝从现场一回连,小东淑一准在墙根下晒阳地上迎着他。小东淑一点也不解四宝叔叔累了饿了,只是打小心眼儿里往外喜欢这叔叔,摸着点影儿,必得跟上他,恐怕他不定哪天跑了。一天见不到四宝叔叔的面,她就显得孤零零的,好不可怜的慌。

    四宝养病没事,便用四片红红的枫叶,给小东淑做了个手风轮。迎风一晃或是顶风跑起来,小风轮就滴溜溜地转,哗嘟嘟地响。东淑喜欢得接住四宝叔叔的脖颈,一口一个“谢谢!”手拿小风轮在场地上跑一阵笑一阵的。四宝在旁为她拍手叫好,追着她笑。

    东淑的手风轮忽然不转了,因为有一片枫叶掉了。东淑望着望着咧嘴想哭,四宝赶快跑上去,替她重新夹在棍上,用线给她缠结实,教她顶着风跑。果然,小风轮又灵了,飞快地转,爱的小东淑眼睛、鼻子、嘴和耳朵都笑。四宝问道:“东淑!我给你做玩艺,你该怎样谢我呀?”

    东淑抬着个小脸,眨巴眨巴小眼睛,遗憾地摇摇头,表示很为难,没好东西赠给叔叔。

    四宝作出舞蹈的姿势,脸对脸地商量道:“你给我跳个舞好吗?”

    小东淑的小圆眼睛滴溜一转,清脆地说:“好呀!好呀!”跟着就唱起《春耕谣》,快乐地舞了起来。孩子的眼睛凝望着中国叔叔的眼睛,慢闪着腰肢,轻移着脚步,耸动着肩膀,摇抖着手腕,小小人儿滴溜转,粉红色的小裙子,飘飘摆摆的,活象是水面上刮起阵小旋风,浮动着的一朵欲开的荷花。口中唱着歌儿,手上的小风轮哗啷哗啷地响着,似乎特意地为她伴舞。

    四宝浑身发烧,四肢疲软,头象钻子钻着那样痛,痛得睁不开眼。他需要休息了。于是便哄着小东淑说:“好啦!你回家去!叔叔休息去。待会儿再玩!”东淑说:“嗯!弟弟在睡觉。奶奶让我看着,不让他哭。”她这才欢蹦着跑回家去,小风轮飞快地转,哗啷哗啷地响。四宝呆楞楞地望着。

    东淑刚刚到家,四宝刚刚躺在床上,一架敌机顺无名谷的大山顶上扎下来,窜进了无名里。东淑的爷爷、妈妈都没在家。奶奶也上后山拾柴禾去了。这时,敌机直扑崔家,顺草房盖来回扫射。只见浓烟一滚,噗的一声闷响,草房里喷出了大火。干透了的屋梁木和门窗,沾火就着,登时烈火飞卷,黑烟冲天。

    四宝挣扎着往防空洞跑,一见崔家火红一片,立刻想到了阿妈妮的孙子和孙女儿。登时忘了病痛,陡地一转身,直朝崔家飞跑过去。既朱甸甸,也没有爬行,象是一支弓满弦足射出去的箭。四宝,这个为朝鲜人民利益不惜牺牲的战士,顶着敌机,迎着弹雨,钻进大火里去。

    四宝刚刚钻进烈火,阿妈妮也从后山坡上跑回家来,面对大火惊叫了一声,接着就扑进火中去了。这时,四宝正把东淑抢救出来,安置在防空洞里,嘱咐她:“不要动:听话。”这才又闯进大火中去。就见吉顺大娘在烟火中呼唤着孙子,滚烟熏花了她的老眼,烈火燎卷了她的白发。火封住了里外间过门。透过火帘可以看到,孙子正在里间屋哭喊着。奶奶扑几扑均被火舌打了回来,再扑再打了回来;在奶奶的周围,是东西都烧起来了,眼睁睁老人家就要被烈火焚身。而孙子的里间屋里,除了被子垛在燃烧,别的还没有着火。四宝决定先救出吉顺大娘。吉顺大娘哪里肯先顾自己,死活不走地在呼唤孙子。四宝大声说:“阿妈妮!你放心!有我就有他!”一时老人家被浓烟烈火,被这临头的灾难折磨得昏了过去,扑倒在地。四宝顾不上呼唤,伸手救人要紧,便从烈火飞腾的房子里冒着敌机洒下的弹雨,背着吉顺大娘,跑了出来。他把老人家往防空洞一放,又翻身入火。

    当他刚跨进门槛,就感到头重脚轻,眼冒金星,脑子一嗡,便扑倒在地。四宝已经晕过去了。蔓延的火舌燎着他的脸颊,这才苏醒过来。他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里间直扑。就在四宝跑出跑进这眨眼工夫,烈火已烧进里间屋去。四宝揉揉浓烟熏迷了的眼睛,再往里间一看,但见红堂堂的火舌,好象无数条毒蛇,爬上了屋顶,中间梁烧成了一根火棍,喀叭喀叭地爆响。烟火封门,把阿妈妮的小孙子遮没了。四宝冲着喷火的过门,咬咬牙闯了进去。

    屋里烟迷人,火烤人,人象是在熔炉里,在烟筒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四宝知道人在烈火中连一口滚热空气也呼吸不得,但是,他顾不了这些。他只有一个信念:要救出崔家这根幼苗,救出朝鲜英雄的后代,一定要救出阿妈妮的小孙子!他象是在真空里一祥,跌跌撞撞的,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他索性就在地上爬,就在地上滚。爬呀!滚呀!摸呀!火舌一卷,四宝一眼望见孩子已瘫在那里了。那对小圆眼睛闭着,那双柔嫩的小手不动了,听不到他一声哭喊。焚烧在孩子头顶上的那根屋梁,眼看快烧断了,就要掉在孩子的头上。四宝大叫一声:“不好!”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他一个箭步蹿了上去,全身扑在了孩子的身上。只听喀叭一声怪叫,大梁掉了下来。四宝人事不省了。

    就在四宝第三次钻进屋里去的时候,在附近备料的部队见无名里起火了,便紧急地赶了回来,正见四宝在救人。

    吴兴良抱着那挺机枪,从防空洞口喷泉般地往天上哗哗地扬子弹。顺顺子弹都带着仇恨的火,迫击着敌机。

    敌机窜到村子那头去了。好半天没见四宝出来,战友们心里乱蹦。二排长王实贵大喊:“再跟我去一个!”说时迟那时快,嗖嗖,两个战士先后飞奔过去,钻进大火。前头的是刘喜,后头的是李文,比排长先一步上去了。敌机又窜回来了,吴兴良那挺机枪又点射起来。

    牛棚也起了火。王实贵正待动手去救,就见顺院门口闯进一个人来,直奔牛棚跑去。王实贵喊道:“老李,你影着点身子,别暴露目标!”

    老黄牛圆睁怪眼,四蹄蹬地,挣紧着缰绳,哞哞呼救。炊事班长李成孝一进牛棚,就动手解缰绳。谁知老牛眼生不跟他走,累了他一身汗,也没拉动它。李成孝恼了,顺手抓过料棍子,照老牛的胯骨上,狠狠地一棍。老牛吼的一声,挣脱缓绳窜出火网,把李成孝拉了个趟起。他这才又上去抓住缰绳,一手舞棍地喊着:“你往哪里去?还不快跟我上山!”李成孝好不容易把老牛拉进后山荆棵里去了。

    敌机逃走了。村子那头有两户人家的房子,也起了火。连长、指导员指着那个方向下令:“一、三排,抢!”“跑步!”几个排正在分头救火,从河边和井里,飞快地运水。

    一件件衣物,从火堆里抛了出来,一件件铜铁家具,从火堆里抛了出来。……

    忙乱中,刘喜抱着四宝,李文抱着阿妈妮的小孙子,并着肩走出了火堆。四宝的一只手,死死地攥着孩子的一只手不放。

    孩子昏迷了,四宝牺牲了!

    郭铁双手接过烈士,好一阵看哪!这才平平地放在地上。林杨揪着心亲自掰开了四宝那只冰凉而又结实的手,把孩子那只滚热的小手解脱出来。

    从三排跑回来的卢卿,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她赶忙从李文手中接过了孩子。摸摸小胸脯,她完全放心了。

    刚刚苏醒过来的吉顺大娘,蓬乱着那头燎焦了的白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拨开战士们,一眼看到躺在地上的闭目合眼满脸血污的中国战士,老泪刷刷地落。她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四宝,早已哭得不成声了。恨不得把他拉起来,把他哭活。老人家一边小心地揩干净烈士额头上的血污,一边手指高射炮阵地的方向,哭喊着:“崔兴呀!崔兴呀!今儿咋听不见你一声炮响?你要给中国兄弟报仇啊!……”

    炮响了。高射炮火正在迎击着一队轰炸机群。一时无名川满空仇恨在爆炸,烟团滚滚,高射炮弹格外地响。敌机死也冲不下来。

    吉顺大娘站了起来,停止了哭泣,怒望着谷口上空的那群飞贼,半口捣不烂米饭的牙齿,硬把嘴唇咬出血来。

    眼看着一架架敌机,喷着烟火,哀叫着破空而下,栽下山来,落进江去。老人家这才暴笑一声,喃喃地自语道:“打得好!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这时,阿妈妮的小孙子,在卢卿的怀里,也哇的一声啼哭起来。

    战士们一腔仇恨,默默地告别着战友。小东淑在噙着泪,盯着四宝叔叔。

    吉顺大娘从怀里掏出一方白丝头巾,蹲在烈士四宝身旁,轻轻地那么不忍心地盖上了中国儿子的脸。

    仇恨,重新弥合了老人家破碎的心,她又坚强地站立起来。

    林杨安慰着老人家说,孩子没有危险,请她老人家放心。老人家噙着泪,什么也没说,痴呆呆地盯视着躺在脚下的中国儿子,几次地蹲下身去,揭开那方白丝巾左瞧右看。她是多么舍不得这张脸儿,她要把他看活,把他刻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