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激战前夜 七

    年终越来越近了。敌人空军的打击目标迅速地从“三角”咽喉地区向北扩展着。无名川大桥遭受的破坏,一天天地严重起来。九连一战两个昼夜,抢得人困马乏,总算火车又通了。为了配合空中行动,敌特地面破坏也比以前多了。这使九连不得不格外警惕。

    为了减少班排负担,集中对付抢修,郭铁把连部的“四大员”都组织了起来,重点防守材料拥,由他们昼夜轮流担任哨兵勤务。

    郭铁对林杨说:“咱们连部小鬼,不是老在蘑菇你嘀咕着要下班吗?这回看守材料棚让他顶个岗,兴许出不了问题吧?可我到底有点不大放心哩。”

    “行!”林杨同意地说,“好好嘱咐嘱咐他嘛!当了一年的兵,没站过一班岗,是得考虑放下去锻炼锻炼。这小鬼要求下班的目的性不太明确,往后咱们得好好帮助一下。这棵小小的钻天松,修理得勤点,将来准是棵好材呀!”

    “他下班什么目的?”郭铁问道。

    “入党呵!”林杨笑道。

    郭铁也呵呵地笑起来,说道:“当通讯员就入不了党?这么个态度就不对头嘛!”

    “就这个态度:一心想入党。认为当通讯员没战士苦,没战士累,不苦不累没锻炼,自自在在地入党他不干。你听听他刘喜这逻辑!一句话,这小鬼对革命分工还缺乏认识。”

    “怪不得他盯上‘老虎班’咧!不行!就是让他下班,也得端正端正态度!……”

    接着郭铁喊声:“刘喜!”刘喜脆脆快快地应了声“到”,人就滴溜儿进来了,站在连长跟前。

    郭铁瞧了刘喜一眼,问道:“刚才你在窗户外头听声来着?”

    “没有没有!”刘喜一口否认。

    “那你是电话铃,我一摇就响?”郭铁严肃地说,“我可告诉你,偷听首长讲话,那可是个纪律问题咧!”

    刘喜笑了,说出了实话:“连长,我可不是偷听。我是顺这儿过,听到说要整我的态度。别的一句没听到!……”

    “算了算了!别给我解释啦。你鬼道着哩,你当我不知道?”连长半嗔半笑地制止了刘喜的话,接着交代说:“你不是乐意当战士吗?先站几班岗看看!到材料员那儿去报到,接受任务。”

    “是!”刘喜立正应道,一把从墙上摘下他那支小马枪,甩上肩转身就跑出连部。

    材料棚设在现场方向,距连部驻地有一里半路。刘喜争的是一班硬岗,晚十点后到半夜三点以前。他觉得应该让别人休息好。吃罢晚饭,刘喜背起小马枪就提前准备去上岗了。

    晚霞映着刘喜那张笑脸,显得更是红光满面的。参军一年来,刘喜是第一次站岗,心里头美滋滋地想:一个战士手端小马枪,眼睛正视着前方,昂首挺胸,该有多威风!这才真的象个战士。他在窗户外头虽然只听到连长一句话,可是他明显地感觉到下班有希望了。整整态度就整整态度,只要批准我下班就行。到班里头我刘喜绝不辜负首长的期望,决心当个好战士,也象班长那样,风里雨里,水里火里地滚,拣累的干,挑苦的吃,为革命上刀山下火海我刘喜眉头不皱。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当一名不怕苦不怕死的钢铁战士。前天随便浪费一权子弹的事,又在刘喜心上闪了一下。那是一件多么不愉快的事!他决不允许再出现那种违反纪律的行为。眼下,他一定站好第一班岗。

    “四大员”的任务也是相当繁重的。昼夜二十四小时,每人要站上六个小时的岗:再加上抢修紧张,原本就是个死困的底子;更何况刘喜白天还要在连部执勤,有点空闲就参加班里备料,所以把人困倦得浑身疲软了。头两夜岗刘喜精神得象只夜鹰,真是眼皮儿没眨,往后就困倦得不行。

    后半夜,北风夹雪凶狠地吼叫着,雪烟在哨兵脚面子上头打滚儿。刘喜的十个脚趾头冻麻了,脚后跟猫咬着似的痛。最恼人的是四张眼皮上下不让份儿,麻达麻达地直打架。脑袋瓜里头光当光当地象装一罐子酱,身子打晃。他想只要能支住眼皮儿,别的再苦他也能熬得住。他要坚持住,他要以战士的名义抗住沉重的困意,决不能让困倦把他打倒。

    起来检查勤务的连长郭铁,快要接近哨兵的时候,哨兵一动未动。郭铁吃惊地想:“睡着啦?”他警惕着接近了哨位之后,捻亮手电,往哨兵脸上一照,原来正是刘喜。刘喜曲着两手搂住枪,正在背靠大树往地上蹲哩,屁股未落地人就早已呼呼大睡了。过了一小会,刘喜紧握小马枪的那只手渐渐地松开了。接着,手抓了一下又握紧了;可是枪已脱手,枕在他的腿上了。刘喜握着只空拳睡着了。

    郭铁心里头火窜窜的。哨兵在岗位上睡觉,这是严重的失职。他应当唤醒刘喜,要求他象一个哨兵那样,重新站起来,坚持履行他的职责,然后给他严厉的批评或处分。但是,睡在他眼前的是一名累得浑身疲软了的新战士,没有受过严格锻炼的仅仅站第一班岗的哨兵。怎样教育这个小战士更有利于他的成长,是一个连长必须考虑的问题。郭铁呆立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棉大衣脱下来,轻轻地盖住刘喜的手和脚,然后小心着从刘喜眼前把枪拾起,代替这个小战士执行哨兵勤务。

    小北风象是有意要唤醒这个小战士似的,从地上扬起一把把雪粒子,猛往刘喜的脸上撒。刘喜终于被惊醒了。他猛地蹦跳起来。黑模糊影里,郭铁警惕地首先退下子弹夹,接着又把顶门子儿甩落在地上。刘喜稍一楞怔,也没看出是什么人,便立刻扑上前去,直取“敌人”:一掌劈开枪身,跟着脚下使个绊子。郭铁撤步抽身躲过,没在意被刘喜拦腰抱住。就听刘喜喝道:“快投降!你别想逃了!”说着就张口咬人,拼命夺枪。郭铁心想:“这小战士还真有股子虎劲!”

    为了不被刘喜咬伤手,郭铁断喝一声:“撒手!你被缴械了!”

    这一声才把刘喜喝明白了。他听得出是连长的声音。他那两支死死抱住“敌人”的胳膊,仿佛是每一支各挨了一棍子,疲软了下来。他急忙撒手抽身,退闪一旁,如梦初醒地说:“是——是——是连长呵!”

    刘喜两手下垂,两腿绷直,惭愧地低着头。眼睛在地面上来回乱转,当他一眼望见地上的那件连长的大衣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时间到了,正好接班的材料员来了。郭铁问了口令,并向他交代了任务,谆谆告诫着接班的哨兵,不能有丝毫大意。这才领上刘喜回连了。

    刘喜感激地把大衣还给连长,耷拉着脑袋跟在连长身后,担忧地望望东方。天快亮了吧!?刘喜这时是多么害怕天亮呵!金灿灿的太阳一照,他这样一个失职的哨兵,拿啥脸去见同志们。他哽咽着说:“连长!天明你给我纪律处分吧,我明白,我应当受到处分。”

    “那是另一回事!”连长回头望了他一眼,又冷又热地说,“你要好好地给我检讨哩。你立马追枪地要当战士,就你这样的战士,有多少个还不得被敌人缴械?你知一个战士就那么好当?一个真正的战士,任什么也吓不倒他,任什么也折磨不倒他!他是普通的人,可是他身上担负着并不普通的任务,这种任务给了他特别的荣誉。这荣誉就是:战士!无产阶级战士!你呢?你天天想着当战士,通讯员就不是战士?——”郭铁旁视一眼,觉得刘喜此时此地的心情,正是进行思想教育的好时机,便接着谈了下去:“老班长说得对,他干了几年修路的兵,和小小的螺丝钉建立了革命感情,因为修路就少不了螺丝钉嘛!我看战士就是个螺丝钉!他是钢铁铸成的,不论把他拧在哪里,他都要坚守岗位,一动不动。……”

    郭铁只顾上一路谈话,忽听身后刘喜抽泣起来,这才回过脸来问道:“哭什么?往后要记住,当一个象螺丝钉那样的战士,党把你拧在哪里你就在哪里性不困,不累,不声,不响地干革命。刘喜呀!要把劲儿憋在心里头,使在革命上。呃?别哭嘛!……”

    刘喜猛抽噎两声,随即擦干了眼泪,赶上连长的脚步,和连长并排地走着,低声地说:“我不是哭别的。我是哭我为啥子就经受不住考验,小小的眼皮子就把我撂倒在岗位上。我还能干得了啥子革命?我刘喜给战士两个字抹了黑。连长!我一定记住你的话,要把劲儿憋在心里头。往后看吧!我刘喜——”

    郭铁侧过脸来亲切地望了刘喜一眼。觉得这不象是从刘喜嘴里说出来的话,可是走在他身旁的正是刘喜。他微微地笑了,重重地说了声:“好!”

    东方杏黄色的天际,霞光万道,一轮红日快要出山。

    回到连部,正好吹起床号。郭铁对刘喜说:“睡去吧!”刘喜嗯了一声。

    连长、指导员出去上早操了。刘喜没有睡,又开始为连首长们服务了。连长、指导员说了不知有多少次了:“你不要老是为我们忙嘛!我们的衣服脏了自己洗,袜子破了自己补。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的,还得你给我们服务?往后别再张罗这些了。”可是,刘喜偏不改。心想:“你们一天多少事。我为人民服务,就不包括连长、指导员?这叫照顾首长!搞得连长、指导员没办法。这会儿,刘喜又拿起扫把,把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摸过抹布,把桌子上上下下都擦了;又把连长、指导员脱下的衬衣、袜子,泡在水里洗了晾上;再打来半桶热水,摆上脸盆和刷牙用具,等着首长们回来洗漱,接着又把连长、指导员早已收拾好的床铺,重新整理一番;把连长的手枪擦了擦,上了油;把指导员的书堆摆摆整齐。一切停当了,刘喜这才手摸着他那支小马枪,一个人反省起来。从自小懂事到参军到昨夜失职,思想个遍。他比比六班长,比比二排长,比比大他一岁半的卢卿,再比比小他仨月的为革命牺牲的四宝,……他听到连长在操场上讲话的声音,似乎是正在把他当作典型教育部队:“刘喜擅自在哨兵岗位上睡觉,这是严重的失职行为,是纪律不能允许的!……”

    刘喜觉得他不能躲在屋子里头听,他应该站在队前让同志们看。他站起身来走出连部的门,就听到操场上一声喊:“杀!”队伍笑闹着散开了。

    郭铁一进连部的门,就问刘喜:“你怎么又给我们服务起来?怎么不睡点觉?去去!快给我睡去!”

    刘喜苦笑笑,站在连长、指导员跟前,特有感触地说:“连长,我不困。昨晚黑那一觉就把我睡醒啦。从今往后——”

    “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睡觉咧?什么态度嘛!”郭铁欲笑不笑地说,显然是没大听懂刘喜话的意思。随即脱掉上衣洗脸去了。

    指导员听得明白。他认认真真地瞧了刘喜一眼。这个往日一脸嘻笑、满身孩子气的小大人,让人觉得就在这一夜之间真的长大成人了。看他从来就不惯挂紧的领钩,一般都不惯戴正的帽子,十有九回结不紧的鞋带,今早上都整得规规矩矩的。

    “去睡!你别看着我,我跑不了。”郭铁一见刘喜没动地方,便把手一挥催促着说。“站了半夜岗,大树底下迷楞那么一小会儿,你就睡醒啦?去去!睡去!”

    “你不处分我,我睡不着觉。……”刘喜咕噜着说。

    “嗐!别蘑菇啦!让你睡你就去睡。”郭铁把牙刷往牙缸水里一沾,挤上牙膏,刷起牙来,又是刷牙又是说话。“处分!昨晚黑我缴了你的枪,今早上我又点了你的名,那不是处分?我非得关你禁闭不可?什么态度嘛!”漱过口之后,连长一边哗啷哗啷地在牙缸里涮牙刷一边说:“我给你处分,你就能当个好战士?觉悟这个东西,它不是靠禁闭关出来的哟!问题是你要从思想上提高嘛!”

    刘喜无话了,只是低着个头。

    指导员林杨洗罢脸,再次认真地看了看这名战士。他觉得刘喜是开始成熟了。刘喜的这种对待错误、对待纪律的严肃态度,一再要求处分,不处分就睡不着觉的那种心情,和他那小小年纪有多不相称。指导员看到这样一个心地真纯,又具有革命自觉性的战士正在一天天地成长,心里特别高兴。对待这样一个战士,重要的是帮助他尽快地提高革命的思想觉悟,使这棵小小的钻天松茁壮成长。

    “我犯的错误不是一般的,是大原则性,……”刘喜咕咕噜噜地,好象是说给自己听。

    “嗬!你还知道个大原则性!”郭铁瞪着刘喜笑着说。

    “是个大原则性的错误!”指导员走近刘喜身边,一手扶在他的肩上,似安慰又似批评地问道:“刘喜同志!我问你,对一个战士来说,枪是什么?”

    刘喜抬起头,答道:“枪是战士的生命!”

    指导员又问道:“那么,哨兵的枪呢?”

    刘喜苦思苦想着,但没回答上来。

    指导员背起手在地上走着,补充道:“哨兵的枪是集体的生命。这个集体,可能是一个连队,可能是一个师团,也可能是上几万、几十万人的生命!哨兵被敌人缴了枪,集体的枪有可能全部被缴掉。你的错误的严重性,也就在这里!”停一会儿又安慰他说:“目前,问题不是处分,是你怎样对待错误。这次,连长对你这个‘见习战士’进行了一次最实际的训练!你应该从连长缴了你的枪这天起,重新拿起枪,把它握得紧紧的,谁也休想从你手里把枪夺去!好好当个战士!”

    刘喜忽闪着大眼睛,低头沉思着。

    “我听连长说,差点没让你咬断了指头?”指导员又笑望着连长说:“好家伙!还真有点虎劲哩!……”

    郭铁抢上一步,接过话去,指着刘喜说:“你手里没枪,你那虎劲顶个啥?你咬人,你使绊子,哼!敌人是个稻草人,随你摆弄?光有股虎劲不行啊,同志!”他举起个指头,指点着刘喜的后脑勺说:“你得长个革命的脑袋!革命的脑袋!懂吗?”

    刘喜忽然抬起头来,说:“我——我懂了!从今往后……”

    “从今往后你把劲憋在心里头,到时候使出来!”郭铁快乐地摆摆手,拦住了刘喜的话,又指指外间刘喜的床铺,说:“你先给我香香地睡上一大觉,醒了收拾东西,把背包打上……”

    刘喜一听连长这话,大眼睛一瞪,忽闪着长长的黑眼睫毛,惊异地望望连长,又望望指导员,把嘴张得挺大,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咕咕噜噜地自语着:“打背包?……”

    “对!打背包,下班!不下班,你一辈子也站不好个岗。”连长一脸严肃,把棉袄往肩上一披,两手捅进袖子,系上钮扣,抓过皮带,往腰间一扎,说:“你一口一个从今往后,哼!从今往后我要看你的行动!”

    刘喜一看指导员也在望着他笑。心想:“原来不是逗我,你们都同意了!”这时刘喜是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心里头的愿望实现了,难过的是跟随连长、指导员一年了,有多少使他终生难忘的关照啊!虽然他没出九连,可是多么难出连部的门!一年来,他没有很好地完成一个通讯员的工作,也没有照顾好首长,他应该再干下去,补偿补偿。可是他就要下班当战士了,那就在班里当好个战士吧!

    刘喜只顾低着个头,咬着下嘴唇,正在心里头憋劲,连长又催上了。

    “去呀!你不是盯上‘老虎班’了吗?睡醒了到六班落上个正式户口。”

    刘喜这才一扬脸,立正着应了声“是”,一脸笑容地走开了。

    下午,六班派两名战士迎接刘喜来了。两个人一路架着他亲热得不行。战友们早已等候在院子外,一见刘喜来了,就呼啦把他围上了。大家争着给他拿东西,这个抢背包,那个抢牙具袋,还有的替他扛小马枪,拿子弹袋,没东西可拿的,就乐的用拳头和脚欢迎他,使刘喜感到格外亲热。进得班来,班长吴兴良满脸是笑,鼓掌欢迎,瓮声瓮气地嚷嚷:“欢迎小老虎到六班!”刘喜乐得满脸绯红。

    李文在班长和自己的铺盖中间,挤出一条缝儿来,把刘喜背包往当间一放,说:“你就挨着咱们班长吧!好让他降着你点。”

    吴兴良指指立在墙椅角的那根大撬棍,说:“俺们老班长留下的这根大撬棍,往后就归你刘喜使唤吧!”

    刘喜抄过那根乌黑油亮的八角大撬棍,拿手掂了掂,心里又在暗暗憋上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