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激战前夜 八

    林杨硬要把连长留在家里,他说:“上午你要睡觉!我去巡道。”说罢,带上两个战士走了。

    郭铁只好留在家里,但他没丁点睡意,心想:“听听毛主席的报告吧!”

    这是他自己的特别用语,把读毛主席的书叫做“听毛主席的报告”。说来,这也是有点纪念性的。在延安他跟上首长几次到过枣园村,几次见过毛主席。直到如今,毛主席当时那慈祥的面容,还清晰地铭记在他的心里,就是没听过毛主席的报告。他常说:“这是我郭铁一辈子都感到非常非常遗憾的一件事。”所以一拿起毛主席的书,他就自认为是在听毛主席的报告。

    这会儿,他又翻开毛主席那本叫做《纪念白求恩》的著作。不管是哪本吧,凡是毛主席的书,一上手就好象毛主席在向他作指示。这时,他是一个心眼地“听”,一个心眼地琢磨。是的,“我们要和一切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解放世界的民族和人民”。是的,我一定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白求恩那高大的形象,占有了郭铁的整个精神世界,毛主席那谆谆的教导,深入到郭铁的整个心房。要不是摆在他耳朵底下的那部电话机哗啷啷地暴响个没完,他还是在读呵!

    “喂,喂!郭铁呀!你在干什么?怎么老半天都不见你接电话?……”

    “喔!师长呵!我——没干什么。……”郭铁本想照实地回答首长,可又觉得自己刚刚能胡烂半片地看了点书,首长又爱考他,所以把真相瞒了。

    “又睡觉来着?怪不得电话铃子也叫不醒你!”

    “没有没有!”郭铁不得不笑嘻嘻地说真话了,“我看了一段书,没听见铃子响……”

    “还是《为人民服务》那篇?”

    “那篇我读了几遍了。这会儿念的是《纪念白求恩》。”

    “你读毛主席的书,咋还要瞒我?乱弹琴!要读哩,毛主席那篇文章,深刻地教导我们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共产党员。嗯!还有《愚公移山》,那是在‘七大’讲的。照我的体会,那是革命的纲领哩!那里头说为什么要革命,革谁的命,用怎样的态度去革命。全篇讲的是党的路线呵!讲的是团结斗争呵!硬是要把它吃到肚子里头好好消化消化哟!……”

    师长鼓励了郭铁一阵之后,忽然声音有点沙哑地问道:“林杨在吗?”

    “天没亮他就出去巡道了,还没回来。”郭铁一听首长这音调,有点茫然,不知首长要讲什么。

    田师长把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告诉了郭铁,要他转告林杨。原来,林杨的家住在鸭绿江北岸一个乡村里。美帝把对朝鲜进行的细菌战争,扩大到江北中国的土地上了。地方政府书面通知师政治部说,林杨同志的爱人和不满周岁的儿子,被细菌夺去了生命。

    郭铁听后心里一惊,觉得这对林杨确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师长道:“我本来是想亲自告诉他的。我相信林杨同志是经得起的。我这就派人把地方的信送去。你们好好谈谈这件事,还要向部队宣布一下,让战士、干部把这笔血债记上,要在战士们心上点把火,让他们怀着仇恨进入战斗,这样才能打胜仗!……”

    接着田师长又顺便简要地讲了当前的任务。首先告诉郭铁,新年之前,你们要准备大战无名川!朝鲜人民军又给无名川调来一个小队,崔兴的整个中队全进入阵地了。对空火力增加,对九连抢修是个很有力的支援和掩护。郭铁心里自然高兴。他代表九连向师首长表示了决心,作了保证。

    “秃鲁江一通,你们的压力就大咯!现在看来,不是敌人压你们,而是秃鲁江压你们。他们是第一江嘛,他们把上百列车放过来,你这第二江不通,怎么得了?……”

    和师长通过电话后不久,郭铁就收到了师长说的那份通知。他看过之后,心上结了个仇恨的疙瘩。帝国主义的战争,又毁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他把信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又拿起毛主席的另一本书在读。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把郭铁全部身心,全部感情占据住了:“战争——这个人类互相残杀的怪物,人类社会的发展终久要把它消灭的,而且就在不远的将来会要把它消灭的。但是消灭它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用战争反对战争,用革命战争反对反革命战争,用民族革命战争反对民族反革命战争,用阶级革命战争反对阶级反革命战争。……”郭铁一个人在屋里,心里想嘴上念,想想念念,念念想想,越想心里越亮堂,越念声音越激昂,象是听到毛主席那震撼全球的声音又起了:“我们要和一切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解放世界的民族和人民。”

    郭铁的全部感情,一下子就投入了这个解放全人类的伟大斗争中去了。他忽然觉得,眼前展现了一个世界范围的大决战。五大洲奋起,似乎他也在那阵容强大的革命洪流里,挥舞着马刀,向着旧世界冲杀。正象他最爱唱的《国际歌》中所说的那样,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郭铁忽然情不自禁地拍案大叫:“对对!要用战争反对战争!就是要斗,就是要打,没有别的路!”这心情使郭铁不由得一脸严正地低声哼起《国际歌》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郭铁这团革命的火种,一时又熊熊地燃烧起来。

    他恨不得林杨马上回来,他要把那不幸的消息告诉他,要把毛主席的话告诉他。

    他心情激动地放下书,背起手在地上来回地走动起来。他耐不住这寂静的空气,耐不住这缓缓流逝的时光,这时他渴望跟美帝国主义战斗!

    郭铁感到房子太小了,他要展望世界。他一步跨出门来,放眼望天。怪道红日还没出山,原来有一股黑云从东南海面上滚滚升起,遮住了金色的阳光,越阴越重,转眼之间就扩散开来,抹黑了半拉蓝天,南黑北亮。忽然一阵阵刚劲的狂风抗住这云头,向南推扫而去。真个是风卷残云,破鳞败甲也似的东窜西躲。一时又重开天日。莫不是天也有情,向郭铁昭示着什么?

    郭铁远远地望见林杨带着几个战士回来了,不觉心里一动。

    林杨是特地把连长替下来让他好好休息休息才去巡道的,见他站在这里,便感到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不抓紧时间睡点觉,站在外面瞧什么?”

    “睡不着!”郭铁心不在焉地说,和指导员一起走进了连部。他连现场情况都没问一句,这是郭铁绝无仅有的例外。

    林杨只顾上忙乎着洗脸刷牙,怎知道郭铁想些什么。他只思量着连长苦着个脸闷着个头为啥呀?也许是眼前形势和任务压的吧?当他忽然发现桌上反摆着一个大信筒,抬起湿漉漉的手,指问道:“指挥所又有指示?”郭铁嗯了一声,便把那封信拿过去,放进抽屉里,说:“没多大要紧事!吃完饭你再看吧。”

    吃过饭了,林杨要看那封信。郭铁说:“你迷糊一小觉再看吧!没多大要紧的事。”

    林杨笑笑:“你这个老郭!跟我打什么哑巴迷?横竖它不会是处分决定,你怕我睡不着觉干啥!”

    郭铁这才把那封信和他刚看过的毛主席的书,一并递给林杨。声音沙哑地说:“要看,你就全看看吧!”

    老郭这个劲道,让林杨心中起了疑云。当他一眼望见封面,便楞了一下;再一看那通知内容,立刻脸色铁青铁青,说不出话来。林杨全明白了。好重的打击呵!好半天才又拆开师长的信,那上边写道:

    林杨同志:

    现将地方政府的书面通知转给你。

    自然这是很不幸的事,是帝国主义欠下的又一笔血债。我相信你能够经得起这个打击的。一场十分艰苦的任务就摆在你们的眼前,师党委希望你把悲恸化为力量,和郭铁同志一起,带领部队完成千车突运斗争最后一批列车的抢运任务。

    望你们把这事向部队宣布。

    田

    林杨看过信,脸色渐渐地转好些了。他把地方政府的通知和师长的信,推给连长,说“老郭!你看咋着宣布下?是要跟部队说说。地方政府给我们送来一份教材,帝国主义欠下我们的这笔新的血债,要向战士们交代交代!让部队受受教育。”

    郭铁这才坐起身下了铺,安慰道:“老林呵!我知道你是难过的。我这样想,帝国主义可以毁灭我们一个家庭,一百个家庭,一千个家庭,可它毁灭不了我们这个阶级。”他激动了,便一拳打在桌子上,喊叫着:“总有一天,我们把他们那个阶级全毁掉!”郭铁背着手在地上踱了几圈,火才消了点。“师长要我跟你扯扯,怕你难过。你知道我,我能会说几句道理?你比我……”

    林杨咬紧的嘴唇松开了,把拄着头的手放在桌角上,苦笑笑说:“不能光是难过呀!咱们也不是为了孩子老婆才革命的。我本来就是个没家的人,跟你一样。听抱养我的父母说,我的亲生父母姓杨,是一对逃荒夫妻,从山东逃到关东,在辑安靠江落脚。不久父亲贫病死去,母亲走投无路,便把我放在鸭绿江边一块大石头上,自己一狠心投江了。渔家林姓二老把我抱回家去,取个名叫‘石头’。”林杨这才叹口气说:“你看巧不巧!你是‘铁蛋’,我是‘石头’。党把我们俩从五湖四海凑到一块堆了。我死去的那个老婆,就是林家的姑娘。我们就是这样结合的。封建社会毁了我的第一个家,帝国主义又毁了我的第二个家。你不是说过:‘浑身一百多斤,利利索索地干它一辈子革命’吗?现在我也只有一百多斤啦!要说不幸,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们这一百多斤,都是为了解决这个不幸的。难过是难过,但难过有什么用?这你放心吧!我顶得住就是。”林杨顺手拿起毛主席的书,怀着对帝国主义的一腔激债,仔细读下去。

    是的,指导员最爱他的小胖子和他的妻子,他常说,“我的小胖子是小八路呵!长大了让他接下我的班,继续跟帝国主义干!”可是帝国主义把他的小胖子扼死在摇篮里了,他怎能不难过不仇恨呢?可是仇恨就是力量,仇恨可以把人变成钢铁。林杨捧着毛主席的书,把郭铁指给他看的那一段,一字重似一字地念出了声来。虽然他已经读过多少遍了。

    眼见指导员的这种心情,郭铁真的放下心了。便把话岔开,关切地说道:“老林!我召集班排长们研究研究抢修的事。你一夜没睡了,闭闭眼睛吧!”

    “大敌当前,你看我还能闭得上眼?”林杨精神十足地站起身,说:“好!开会,研究研究抢修问题!”

    说话间,天就小晌了。班排长会议开上了。会议讨论了抢修方案。认识统一之后,方案就定了。

    郭铁这才把指导员的事,告诉了班排长们。班排长们一听,个个心中愤恨。六班长吴兴良恨得咬牙切齿。他顺怀中掏出那本“儿童集”,把小胖子的照片拿出来,好好地看上几眼,叹口气送还给指导员,说:“指导员,把小胖子这张照片还给你,留个纪念吧!”指导员苦笑着说:“你喜欢它,就留在你手里吧!”吴兴良说:“不必啦!俺把这小子记住了,忘不了啦。俺老黑叔定要给千千万万个小胖子报仇就是。”

    二排长王实贵顺手把照片接过去,和其他几个班排长,左端详右端详。这是个多好的胖小子!大大的眼睛,胖胖的脸儿,一笑俩酒窝儿,小老虎似的,多着人爱呵!活脱脱的一个孩子,任事不懂就被帝国主义杀害了!他们的心一阵阵酸,眼一阵阵涩,然而怒火也一阵阵地从心头烧起。指导员这才把小胖子的照片收起,永久保藏起来。

    战士们一觉睡到午。吃过午饭后,郭铁把队伍集合起来,讲了斗争形势和任务,讲了指导员的不幸。这是一次慷慨激昂的战斗动员。无名川的严重现实,指导员的家史和这次的不幸事件,象是一桶桶汽油,往战士们的心火上猛浇。